郑小瑛，女，中国第一位女指挥家。曾任中央歌剧院首席指挥、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以及中国音乐家协会常务理事，为“爱乐女”乐团的艺术指导和创办人之一。任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常务理事，中国国际友谊促进会、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中国国际友人研究会、中国艺术节基金会、中国交响乐发展基金会和中国艺术教育促进会等理事。现聘厦门爱乐乐团的艺术总监、首席指挥。
非常感谢主持人，把我的历史又给念了一遍，我很惭愧。这么多年来，在国内外的舞台上指挥交响乐，指挥歌剧，这是我的本行。我有一个体会就是，越是接触国际上的听众和音乐家，我就越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高我的祖国的听众对交响乐歌剧的欣赏水平。
1978年“文革”刚刚结束，中央歌剧院复排歌剧《茶花女》，当我指挥演出时，观众席里不断发出阵阵笑声。这是个悲剧，怎么会笑呢？因为观众们在等着看戏，台上却老在唱。还有一些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歌剧，舞台上只有演员，乐队在乐池里，指挥也在乐池里，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有一些人趴到乐池边上：“噢！怪不得这么整齐，这儿还有一个人在打拍子呢！”还有人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一个劲的唱也不说话呀？”歌剧《茶花女》有一个非常凄凉的序曲，表现作曲家对茶花女这个人物的深切同情，一开始是一个悲剧主题，由弦乐在高声区轻轻奏响，排练的时候我曾要求大家奏得非常轻，可是每次当我们要开始演奏时，我却下不了这个“棍”，因为我身后的观众热闹得不行，他们看还没有开幕，就在那里叽叽喳喳。因为“文革”，好多人都多年不见了，现在一见面就“哎呀，你好吗？我被关在牛棚啊……”，“别提了，我也被斗呀……”还有人在里面吃东西，吃榛子，嘎嘣嘎嘣，和我的节奏还不一样。这个时候，乐池里的演奏员们就苦笑，看着我，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指挥了，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因而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可不可以为我的年轻听众们补补课呢？”“文革”十多年空白的文化生活造成了一代音盲，什么是交响乐，怎么欣赏歌剧，他们都不明白啊！。
因此我就开始琢磨，我在歌剧院外面的休息厅里头，只要是我指挥的歌剧，我就在开演以前搞一个歌剧音乐20分钟欣赏讲座。我用最简练的语言深入浅出地告诉大家，歌剧是一种以音乐为主要表现手段的综合性艺术形式。大家要记住，歌剧主要是个音乐品种。它有诗歌、戏剧、有舞台美术，甚至还有舞蹈，但它的主要表现手段是音乐、是歌唱。它主要的表演者——舞台上的演员和乐池里的演奏员都从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导演、舞美工作者都要懂得音乐才能共同表演好歌剧。因此，你在欣赏歌剧的时候应当懂得欣赏它的音乐，知道它的音乐主题是什么样的，是怎么发展的，而它的音乐主题往往在序曲中预示给了我们，所以歌剧的序曲是需要认真聆听的。
其实我们的地方戏曲在开演前也有“序曲”。不同的是，发源于农村的戏曲是敲打开场锣鼓来集合观众，它要告诉别人这里要唱戏了。于是左邻右舍，三里五里的人，老太太、小媳妇都会赶去看戏，那锣鼓点子本身没有内容，你可以不听。然而西洋歌剧的序曲却是有内容的，它要么预示了歌剧的剧情，要么是把歌剧的音乐主题预示出来。所以序曲一开始，歌剧表演就已经开始了。这点，中国的观众是不了解的。所以，每次歌剧开演以前20分钟我就搞一个欣赏讲座，告诉观众序曲是什么，歌剧里的咏叹调是什么，这个歌剧里哪一个是主要的唱段，它的音乐主题是怎么发展的。几句话深入浅出，先给大家打个底。然后再让大家去看歌剧，你就不仅是看它的故事了，还会注意到他的音乐，这就是我的目的。
后来北京的一些大学就开始邀请我到他们学校去作讲座，我就带着一个小录音机和录音带（那时候还没有录像），在大学里头作歌剧音乐讲座，交响乐音乐讲座；像清华、北大这样的学校，他们还邀请我作系列讲座，讲音乐史，讲歌剧是怎么发生的，有哪些主要作品；讲交响乐是怎样形成和发展的，有哪些主要的作曲家。这样为提高大学生的音乐素质做一些工作，深受大家的喜爱。后来，我觉得为大学生讲已经太晚了，应当早早就为中学生讲。那时我是中央歌剧院的首席指挥，我怕只放录音中学生会坐不住，就把剧院的乐队带到了中学里去。在中学的礼堂里我一边讲一边指挥乐队演奏，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慢慢地，这个做法我也带到公演的音乐会上去了。我对每首作品都做简短的讲解，帮助大家打消欣赏交响乐的顾虑。
人们总有一种误解，老是说听不懂交响乐，还经常抱怨，说贝多芬好是好，就是听不懂。其实这里面有一些误解，音乐的功能并不是讲故事，那是电影、小说的功能。而音乐，它主要是通过特殊的音乐语言来打动听众。人类的喜怒哀乐是相通的，你沉浸在音乐里感到兴奋，得到欢乐，这就是懂了嘛！有的音乐非常悲伤，它引起你很多的联想，使你心情沉重，坠入沉思，你也是懂了嘛，还要什么呢？所以说，音乐会唤起你内心的一种感情、一种激动，或者使你想入非非，产生丰富的联想，这就是音乐。
我对大家讲，主要是打消大家一些顾虑，告诉大家不要认为自己没能从音乐里听出一点故事来就很懊丧，抱怨自己没有音乐细胞，其实，你不必给自己施加这样的压力。每个人从音乐里都能感受到什么，你有感受，你就是懂了。所以我主要是给大家打消一下这个顾虑，使大家走进音乐。
另外，我还给大家介绍一下这首乐曲的时代背景，因为作曲家写这个曲子总是有话要说，有感情要表达的，那么他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历史时代呢？他经受的社会环境是什么样的呢？什么东西激发他这样一种音乐语言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样一来大家就很容易进入作品所要表现的意境，就很容易理解它。
这些作曲家的作品会流传几百年到今天，他们都是了不得的智者。大家知道编剧和交响乐的作曲过程是非常复杂的，只有非常聪明的人才能当交响乐的作曲家。我们今天来欣赏这些音乐也是欣赏人类的智慧，人类的智慧体现在那些卓越的作曲家身上，也体现在当代的表演者身上。他们把音乐家们写在纸上的一个个看起来是死的音符，把它奏出来，使它变成能听得见的声音和乐音，再来打动听者，这个过程是音乐的创作过程。
我们说，作曲是一度创作；我们的演奏叫二度创作；音乐到了你的耳朵里，到了你的心里，产生了反应，就是三度创作。音乐由于没有具体的形象，所以更能激发你的想象力；但这个想象力是因人而异的，它会因你受教育的程度、生活经历和性格素质的不同而不同。有人很容易被打动，看个电视剧，演员还没哭，他就已经哭得不行了，而有的人却无动于衷。人的感情素质不同，所以对音乐的反应也就不一样。欣赏音乐的主观性很强，也许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我们的祖国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古人早就说过：移风易俗，莫善于乐，那么早就意识到了音乐对于改造社会风气，对于陶冶人们的情操有多么重要!还说“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不是吗？小狗听见一个声音也知道回头嘛！第二句是“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也就是说一般老百姓虽然知道这是音乐，但并不知道他的规律，而“唯君子为能知乐”，我想这个君子是指知识分子吧，他们才能够懂得音乐的内涵啊。各位都是知识分子，我想从古人的教诲中大家也应该懂得努力去追求音乐的规律。山东是孔夫子的故乡，我们礼乐最早是在山东兴起的。孔夫子说过人的修养，“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音乐能使你进入修养的最高境界。音乐能够启迪你的想象力，完善你的人格，能够沟通你跟周边环境的协调关系，能够完善你的个性，锻炼你的注意力、记忆力、和创造力。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曾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推动着进步，是知识进化的源泉。”我们现在在学校主要是学习前人创造的知识。而想象力，引导着我们的创造性；而能启发想象力的最好艺术品种就是音乐。所以不仅古人曰，世界各国的人们曰，其实我们中国的领导人也很看重音乐的社会意义。
我记得1997年李岚清同志曾经约我们十几个音乐家到他中南海的办公室，去座谈关于怎么为在校的五百万大学生补交响乐欣赏课的问题。李岚清同志当时是我们国家的副总理。通过他和其他国家外交官的交往经历，他认为音乐素养可以很快缩短世界各民族之间的距离，可以超越语言的障碍，很快推动彼此的了解，获得一种尊重彼此文化的友好感情。他举了个例子，有一次在波兰参观肖邦的故居，有人在演奏钢琴，他赞扬了那首激情澎湃的‘革命练习曲’，对方主人一听，对他肃然起敬，他们没有想到一个从遥远的中国来的领导人，居然能够知道肖邦。他到挪威，主人提到戏剧家易卜生，他谈及格里格的皮尔金特组曲，也使挪威的主人非常地激动。他们说，那么伟大的文化古国的一个领导人，居然还能知道我们这样一个小国的作曲家。所以，一切谈判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感情非常融洽。所以，李岚清同志就深切地感到了给大学生补交响乐欣赏课的紧迫性。
李岚清副总理退下来之后还写论一本《欧洲音乐笔谈》，他把这些年听音乐会的收获都作了笔记，整理出来，写了一本书。我非常敬佩这位领导人，他日理万机，还关心在校学生的交响乐欣赏！而且他非常认真，为了准备这次座谈，事前自己把西洋音乐史通读了一遍。他说你们的书太厚，太专业化，不够通俗。我只好请我的秘书按一个个作曲家剪下来，每次出访的时候在飞机上看。在座谈会上，他还非常谦虚地请我们纠正他在音乐术语和观点上的问题；后来他把他的发言和大家提的一些意见整理成文后，又再次送给了我们，甚至标点符号，都希望听到大家的意见，他以这样严肃的态度来对待年轻知识分子的音乐教育，使我非常感动。而就在与我们开完座谈会的第二天，我又从电视上看到了他去检查卫生工作的镜头
有这样一位领导为榜样，我们作为音乐工作者，更加得有这个责任心来做好这个工作。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我有时间，学生们有这个要求，我都会和学生们一起谈音乐。我们中国人的祖先8000年前就在骨头上钻眼做出了乐器，这证明我们有久远的音乐历史。后来由于封建社会长期滞留，我们在音乐的发展上也落后了。西方的工业革命比我们早，对乐器的研究改革也比我们早，因此他们的乐队发展得很快，从18世纪起便有了交响乐队，那是一个大型的管弦乐队。它可不是突然形成的，是欧洲的音乐家们为了追求更丰富更美好的音色，从简单的民族乐队开始逐步发展起来的。而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还在封建制度的统治下，工业也不发达，没有交流，观念就很闭塞，导致这几百年来我们音乐发展的步伐大大落后了。因此有了机会我们就要努力学习，毛泽东主席说“洋为中用”“古为今用”，这是非常好的指导思想。
今天晚上的时间很短，我想用最简单的话来说说西方的交响乐和歌剧。西方的歌剧发生在17世纪初。1600年，意大利的一个贵族非常喜欢艺术，在庄园里养了一些艺术家，那时也是文艺复兴的后期，那些年轻人想恢复古希腊的悲剧。但是那个时候没有录音，也没有电影，没有人知道古希腊的悲剧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从留下来的剧本上他们看到了歌词，还注明有合唱，那就一定有音乐、有唱，于是他们就创作出了一部类似的作品，这就是第一部西方的歌剧，他们把它叫做opera，那是opus的复数形式。在拉丁语里，opus是指音乐作品,许多个音乐作品就是opera。也就是说，西方的歌剧是由许多音乐作品组成的，歌剧后来就逐渐发展成以音乐为主要表现手段的一种综合性艺术形式。
刚刚我们已经说过了歌剧有一个序曲，序曲一般是由器乐来演奏的。由于它好听，也能表现戏剧形象，作曲家就将它逐渐发展起来，到了18世纪就形成了交响曲，又慢慢形成了多乐章的套曲，形成为一般具有明快、抒情、舞蹈性和辉煌性格的四个乐章。所以我们说歌剧是交响曲的妈妈。先有歌剧，后有序曲，慢慢才有了管弦乐，然后才有交响曲。
18世纪有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三位代表性的作曲家。第一位是被称为交响乐之父的海顿；第二位是天才的莫扎特，现在孩子们不管是学钢琴还是小提琴，大家都会学莫扎特的作品，他给我们留下来的作品在几百年后的今天还仍然是经典；第三位就是伟大的贝多芬，贝多芬继承了海顿、莫扎特的音乐模式，但他赋予了它新的活力和内容，因为他所处的时代不同了。贝多芬生于1770年，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贝多芬刚19岁，跟你们各位里面最年轻的差不多。他憧憬对自由的理想，向往平等、自由、博爱，所以作品中充满着对理想的向往和追求，他热烈地歌颂那些为人民的利益做出牺牲的英雄们。所以，如果我们用最简单的话来总结贝多芬作品的话，那他作品的特点就是英雄性，这是那个时代的声音。
现在我给大家欣赏一个贝多芬的序曲《埃格蒙特》。《埃格蒙特》是与贝多芬同时代的德国的一个大文学家歌德的一部戏剧。它歌颂了16世纪尼德兰人民反抗压迫者的斗争。当年的尼德兰现在是荷兰、比利时的北部，当时尼德兰人民在西班牙统治者的铁蹄之下，埃格蒙特领导尼德兰人民起义反抗异族统治，但是不幸被叛徒出卖，最后被俘，临刑前他还高呼：“为了祖国，为了自由，战斗吧！”他的牺牲并没有吓倒尼德兰人民，反而更加激起了人民的愤怒，他们继续奋斗，最后取得了胜利。埃格蒙特的事迹使贝多芬非常激动，他很崇敬他，因此他为歌德的戏剧写了十段配乐。
第一段就是序曲，在序曲里他就概括了埃格蒙特的形象，这是戏剧的主要内容。比如一开始，一个很沉重的和弦，接着弦乐队奏响了源自西班牙民间舞蹈的一种节奏，他把它夸张，把它沉重化，来表现西班牙统治者的暴政。另外，我们可以听到木管自上而下的音调，我们可以理解为表现尼德兰人民的痛苦、叹息，表现了人民的苦难。
这个引子过去之后我们可以听到两个主题，一个是人民的主题，它有两个因素，一个是在大提琴声部上的一个下行的旋律，好像是人民的苦难。在这苦难主题之中，你会听到一个表现斗争的节奏，它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反抗；这两个因素，一个是苦难，一个是斗争。当它们第二次出现的时候，贝多芬的配器用了全奏，你就会感觉到一种同仇敌忾的气势，这是人民的形象。另外一个是西班牙暴政的主题，就是前面引子中暴政主题节奏的紧缩。音乐就在这人民的主题和暴政的主题间多次较量，当我们最后听到这个暴政主题很锐利粗暴地响起时，小提琴的旋律由上往下戛然而止，这时你会感到这就是英雄的慷慨就义，一个死一样的沉寂以后，木管轻轻奏出了深沉的悼念。紧接着，我们可以听到仿佛是从地底下生出的一个嗡嗡的声音，好像广大人民的觉醒，英雄之死并没有吓倒他们，他们再次聚集起来战斗。嘹亮的小号，你听，那就是胜利的号角，就是著名的《胜利进行曲》，他把这段终幕中的音乐放到了序曲里面，这时，就算他说的是外国话，你绝对不会觉得那是“暴政”，也不是人民的苦难，而是胜利、欢乐。这就是说，交响乐的形成、音乐语言、管弦乐的形成，它是有一个过程的。《埃格蒙特序曲》是音乐史上一部经典的序曲，写作于1810年。200年以前的贝多芬就能够用音乐来表现一段史诗般的历史，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贝多芬是德国人，他在音乐里面使用了西班牙的节奏，他还用了德国人熟悉的音调来表现人民，来表现胜利、表现辉煌。所以只要我们多听，多了解，我们就会懂得他的表现手段和规律，我们就能够懂得它的音乐理念，就能够欣赏伟大的贝多芬，和后来那么多的浪漫主义作家，那么多美妙的音乐，会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很丰富。我为大家打开了一扇窗，大家会发现那么大的一座宝库，增添了我们那么多生活的情趣，多么享受！
有的同学问，什么叫大调、小调？大家注意了吗，最后那个小号奏出来的，是个大和弦，有一些不是音乐学院的同学就不大明白了，简单说，经常出现“哆咪嗦”（1－3－5）大和弦的就叫大调。西方人的习惯感觉它是辉煌的、胜利的、明朗的。大家听这个“拉多米”（6－1－3）小和弦是暗淡的，它的第三度音降低了，如果主要的音调在 6－1－3上，就是小调。所以贝多芬的音乐开始是苦难，最后是胜利。它的调性也由小调转到了大调。这就是一点点常识。我们在欣赏音乐时，你可以感觉到，小调式的旋律一般来讲是抒情的，暗淡的、悲剧性的；而大调的，肯定是明朗的、辉煌的，表现了一种乐观得情绪。
贝多芬一共有九部交响曲，这九部交响曲中多数都是体现了英雄性的。比如，他的第三英雄交响曲，大家都听说过这个故事。这部交响曲他本来是要献给为民族争自由的拿破仑的，可是作品写好以后，拿破仑称帝了，他非常愤怒。他说从此以后他也要像其他皇帝一样踩在人民头上了，于是他愤怒地将扉页上的题词擦去，改成“为纪念一位伟大的人物而写的英雄交响曲”。他的第五交响曲，可以说是自传性的，当时贝多芬婚姻失败，大家知道，由于他出身平民，却爱上了一个贵族小姐，结局当然是不幸的。同时他的耳朵聋了，这个对于音乐家来讲也是致命的。他非常沮丧，甚至留下了遗嘱。但在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他接二连三地写出了一批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的，能够振奋人们去战胜困难的作品，其中包含了著名的第五《命运》交响曲。那时他给朋友写信说，“命运要让我低头，我却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生活是多么美好，活它一千次吧！”贝多芬这种伟大的、坚强不屈的性格，几百年以来鼓舞着人类的进步。他的第六交响曲《田园》歌颂大自然与人的和谐，他有舞蹈因素的第七交响曲歌颂了人民事业的胜利和欢乐。而第九交响曲中的“欢乐颂”，是他14岁的时候就非常崇拜和喜爱的席勒的诗，可能是他觉得用管弦乐还不足以表达他的思想，而加了合唱；而交响乐里面出现合唱，贝多芬是个首创。大家都知道，他用席勒的诗歌大声呼吁亿万人民团结起来，相亲相爱像兄弟，还大声地喊出了“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像兄弟”。现在联合国的一些盛典，许多国家的重要的场合，都会歌唱贝多芬的《欢乐颂》，它一直到今天还激励着人们。所以我们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能不知道这部音乐作品，它始终是进步人类的一个巨大的精神财富。
贝多芬是18世纪古典主义的高峰，同时他也开创了19世纪浪漫主义的先河。到了19世纪，由于法国大革命的失败，多次复辟，人们对政治斗争有些厌倦。创作的内容转向了个性，表达了个人对自然、对社会、对爱情的感情，形成了19世纪的浪漫主义风格。同时一些民族国家也在兴起，这些国家民族意识的增长也促使他们把意大利的歌剧、德国奥地利的交响乐民族化。于是在西方的音乐历史上，又出现了民族乐派。在捷克有斯美塔纳、德沃夏克，在波兰有肖邦，匈牙利有李斯特，芬兰有西贝柳斯，甚至像离欧洲较远的俄国，也吸取了德、奥、意大利的音乐经验，创造了俄罗斯的音乐，比如我们都知道的很著名的柴可夫斯基等一批音乐家。
柴可夫斯基的名字比较长，我们给他起了个昵称叫“老柴”。他生活的时代跟贝多芬不一样，贝多芬生活在资产阶级革命上升时期，而老柴生活在19世纪末沙皇统治的黑暗时期。他是一个知识分子，热爱他的人民，同情劳动人民的苦难，但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帮助他们。他有很好的音乐天分，可是家里让他学法律，可他最后还是成为了一个音乐家。所以他用非常动人的、优美的旋律来表现对祖国对人民的爱和同情，但是他看不到光明，曾经在他的第四交响乐的总谱上写道：“如果你自身找不到快乐的理由的话，你就到人民中去吧！”看看他们是怎么在那么痛苦的情况下，还能找到生活的勇气的。所以说他能够看到人民群众中孕育着无穷的生机和力量，他相信人民、热爱人民。但是作为个人来讲却是悲剧性的，他渴望自由、渴望人民幸福，可是他始终很痛苦。他在国内痛苦，就出国到欧洲去，可是在国外他又想念祖国，又悄悄回来，热烈的追求和憧憬使他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歌颂美好生活的、非常优美的作品。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恐怕是他的《天鹅湖》。那个音乐里面不乏很有色彩的民族舞蹈，中国人民非常喜爱。还有他的《胡桃夹子》舞剧，音乐厅里经常演奏的是他的第四、第五、第六“悲怆”交响曲，他一共有六部交响曲。特别是他的第六交响曲《悲怆》，是他的交响曲的顶峰。“悲怆”这两个字的标题也是他自己起的。
《悲怆》交响曲在音乐史上占据着一个很重要的地位。它有一个与其他交响曲不同的特点，那就是一般交响曲有四个乐章。第一乐章是主篇，一般比较辉煌、比较明快。第二乐章一般是个抒情的慢乐章，它与第一乐章形成对比。第三乐章要转折一下，一般是个舞曲。在古典早期是宫廷里典雅的小步舞曲。贝多芬时期把它改成快速度三拍子的谐谑曲，活泼生动。第四乐章是总结，一般是辉煌的、肯定生活的、乐观的。可是在老柴的第六“悲怆”交响曲中，他改变了常规，第一乐章充满了一种不安疑惑，好像人生有许多苦难困惑，想要突破它，又非常的困难。第二乐章是一个五拍子的圆舞曲，非常优美流畅，让你感觉到生活应该是这样的美好，有这么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圆舞曲一般是三拍子，他加进去了俄罗斯风味的五拍子。第三乐章他用了一个进行曲，我感觉，那是一个执拗的、恶狠狠的进行曲，一般进行曲很开朗，可是这个进行曲有一种进逼的味道，它从弱到强，威风凛凛，同时又有一些窸窸窣窣小的音符，为它做铺垫。最后非常坚定，勇往直前，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内在的力量。我当年在苏联学习的时候没有体会到这些，直到后来一次难得的经历，才让我无比感动。
1976年周总理去世，大家去天安门悼念他。那是一个“四人帮”横行的特殊年代，他们不允许人民悼念自己亲爱的周总理。可是人们为了表达自己对总理的热爱，也是表达大家对四人帮的憎恶，那么多人往天安门送花圈，白色的花圈，从底座往上，差不多把纪念碑埋掉了一半，后来天安门广场立起了一个个杆子，杆子上挂满了绳子，接着大字报、中字报、小字报都挂满了。我们可爱的人民，连老人、孩子，人人都会作诗。我看到那个场面非常感动。我们中华民族真是个了不起的民族、伟大的民族；只要有机会，他们人人都是文学家、都是政治家。在那个白色恐怖的高压之下，大家用准确而隐晦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感情，那场面太动人了，可惜你们没赶上。突然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在传，“四人帮”在一夜之间把那些花圈全部收去烧掉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天安门去，看见已有很多人在那里。那天乌云压城城欲摧，天安门广场上面好像天空都在哭。那么多人肃立在天安门广场上。人们心里都很愤怒，但是多么怒也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就是反革命！正好这个时候从西边来了一辆大卡车，车上有一个黑色的钢铸的花圈，是石景山的钢铁工人用钢水浇铸的；工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沉着坚定地簇拥着它慢慢地往天安门方向走来。当时我的心里就响起了老柴的这首进行曲，它正是表现出了这种强烈的、坚定不移的前进步伐，烧吧！这个咄咄逼人的钢铸的花圈！人民的意志绝不可能改变！我突然觉得我理解了老柴，音乐就是这样，它会在某个特别的时候感动你，让你得到一种极大的情感上的满足。
老柴的这个第三乐章在高潮中结束以后，一改常规，他写了一个非常凄凉、悲怆的第四乐章。在那么暴风骤雨、张扬呐喊的第三乐章以后，你听到了一个由弦乐奏出的、痛苦得好像撕心裂肺的旋律，好像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墓穴面前，痛苦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他向往过、他追求过、他也战斗过，但是他的对手是那样的强大，他不得不面对着自己的死亡。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篇章，但并不是绝望。在悲怆的旋律之后，出现了一个非常朴素的旋律，大调的，重复了五遍，从弱到强，到整个乐队最后的高涨。那是多么明朗美好的一个理想，但是他没有能够成功。他面对着自己的死亡，他的遗憾揪人心弦，这就是音乐的震撼力、音乐的魅力。
大家现在可以知道，交响曲的四个乐章之间是有着有机的联系的，音乐是听觉的艺术，是有他特定的结构的，不是随意写的。交响曲的规模很庞大，它的思想内容很深刻。作曲家在安排乐章的时候是有考虑的，因此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时候，为了不打断乐思的连续性，乐章之间是不兴鼓掌的。像“悲怆”第三乐章结束处表现出强烈的感情，如果掌声响起，它的主要意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第四乐章就无法开始了，这是很不得体的。所以请大家一定要注意。
还有一点就是任何再好的电器音响也不能代替现场的演奏。在西方人的家里都有很好的音响，但人们还要花很高的票价到音乐厅去看演出、去听音乐。一方面是欣赏现场真实的声音，还要去欣赏指挥艺术。因为音乐一通过电声就会失真，就会大大降低它的艺术价值。电声只能扩大音响，但那不是艺术。所以在西方的音乐厅和歌剧厅里是看不见这东西的，有声音造诣的歌唱家是不需要依赖电声的。这点全世界都明白，但许多中国人还不大明白，还以有电声为荣。你看原来梅兰芳、四大名旦和常香玉都不是依靠电声出名的。他们都是本身有非常洪亮的声音，一张口声音就可以传到最后一排，这才是艺术家的真功夫。因此，你要听到真正的艺术家的表演，请到音乐厅、歌剧院去听那没有电声扩大的真实的表演，那才会给你真正的艺术的震撼。
关于西方的交响乐我今天就先讲到这里。
我们中国的交响乐事业是到20世纪才开始启动的。一开始在上海租界里有一个洋人的乐队，不仅不让中国人参加，还不让中国人听。后来逐渐地才有了中国的乐队。真正的发展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的作曲家写了很多的作品，在“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方针指导下，创作了许多作品，比如我们的乐团经常在世界演出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黄河钢琴协奏曲》、和弦乐曲《二泉映月》等，但是，几乎没有中国的交响曲。
我现在在厦门爱乐乐团，1998年厦门市领导请我到那边去创办一个民办的交响乐团。到现在为止这还是我国唯一的一个民办公助性质的职业交响乐团。我到那里的第二年就抓了一部作品，是作曲家刘湲以闽西山区客家人的发展历史和他们的开拓精神，写了一部交响诗篇《土楼回响》。这部作品由于把西方现代的作曲技法和我们民间音乐元素很好地结合起来，所以在2001年首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的评选中，获得了唯一的金奖。这是近年来出现的一部优秀的中国交响乐作品。这部作品首演于福建闽西德龙岩山区，山区里很小一个县叫永定，那里都是客家人。当地电视台的年轻人用我们乐团的录音，配上一些资料，做了一部像MTV的作品。我认为他们做得很好，他们按照交响乐的结构配了一些画面资料，现在我们就可以一边看一点图像，一边欣赏音乐，可以直观地了解土楼形成的环境了。
简单介绍一下，客家人是汉族的一个民系。他们的祖籍原来就在中原地区，由于历代战乱，辗转南迁，一路上在湖北、湖南、四川、广东，都留下了客家人的足迹。再往南就是大海了，所以又转回去到了闽、粤、赣交界的地方，那个地方最穷，没有当地人住，他们就在那里落脚，所以闽西成了客家人的一个聚居地。由于他们是后来的，当地的人就叫他们客人，客家人。他们非常顽强地保持了中原文化的特点。我们知道南方的文化发展比较晚，所以客家人带去的中原文化展示了它的优越性。客家人不是逃荒者，他们是历代的“持不同政见者”，这个词是我给它起的。改朝换代的时候，这些人可能待不下去了，他们才聚族南迁。带着他们的文化，带着他们的政治见解南迁。所以客家人虽然是逃亡而来，但是他们教育儿孙必须勤耕重读。要好好种田，不然没办法生存，还要好好读书否则就没有前途。所以他们很快就发展起来了，有做官的，有做生意的。贫困偏远的闽西山区不够他们发展了，他们就“一叶扁舟下南洋”了，所以南洋、印尼、菲律宾、新加坡地区有很多客家人，都是早年从大陆移民过去的。客家人非常勤劳，有开拓精神，所以他们在外边也很成功。但是他们没有忘记祖国，他们经常回到祖国来祭祖，支持祖国的建设。现在世界上有1亿多客家人，所以说，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汉族的族群。
客家人发了，当地的土匪就经常光顾。为了繁衍生息和保卫家园，客家人就修筑土楼，聚族而居，几百号人，一族人都住在一个土围子里，那个土楼里是非常精致的。大家可以看到那个图像，用生土夯成的墙体，下面有两米那么厚，上面也有一米，所以地震裂开了它都能自己恢复。一进门就是一个敞亮的天井，两口深井可以提供上百人的饮用水，被围困几个月都没关系。有的土楼里面按照八卦结构，每一房住一个卦，用防火墙隔开，一家要是着火了还烧不到别处。从外面看，土楼的下部没有窗户，到三四层才有窗户，窗户很小，里面小外面大，在里面可以打枪，起防御的作用。房子里边第一层是厨房，所以不用窗户。第二层是仓库存放粮食、农具等东西。三层四层才住人，结构非常严密。大门对面是祖厅，里边的石雕、木雕、条幅、楹联和祖训，完全体现着灿烂的中原文明，这是在北方的贫困地方根本看不到的，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文化现象。
所有这些震撼了作曲家刘湲的心，他的交响诗篇《土楼回响》有五个乐章。第一乐章叫劳动号子，歌颂客家人的顽强、勤劳。第二乐章海上之舟表现客家人到海外发展，战胜狂风恶浪以后，听到了一个远方传来的歌声。演唱客家山歌的老人有70多岁了，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去北京中南海给毛主席、周总理唱过，可是后来“文革”里他也挨斗了，说他是农民，给毛主席唱情歌，罪大恶极，所以这个老人也渐渐被人遗忘了。可是这次刘湲把他的山歌写到了交响乐里，并请他出山，他就跟着我们的乐团在全国到处巡回演出，还带他去了日本、美国，他高兴得不得了。如果没这个交响乐，就没有他这一段重上舞台的表演生涯了。他很感谢我，我说得感谢客家山歌，要是没有这么好的客家山歌，你也没有这个机会。第三乐章是土楼夜语。我们可以看到土楼里的红灯笼非常漂亮，表现了土楼母亲和海外游子的思念。第四乐章是硕斧开天，表现客家人在开拓新生活的同时，也把中原文化带到了四面八方。最后是客家之歌，那是一个从远到近、从弱到强的合唱：“你有心来我有情，不怕山高水又深，山高自有人开路，水深还有造桥人。”表现了客家人愿意广交朋友的开阔胸怀。交响乐并不能表现具体的故事情节，但它能表现一种精神，表现了我中华民族的精神。（《土楼幻想》交响乐欣赏。）
我希望有机会能带厦门爱乐乐团到山东来演出。同学们可能不知道，维持一个交响乐团是非常不容易的，有很多困难。首先是乐器非常昂贵，另外是人才昂贵。交响乐的演奏人才，六七岁时他们的家长就得给他们买乐器、请老师，他们没有轻松的童年，别的孩子在玩的时候，他们在练琴。他们付出了很多，应该得到应有的报酬，可是因为国家不合理的体制的原因，他们的发展受到阻碍。现在好多了，体制完善了一些。我受到厦门市的邀请，来厦门组建民办的交响乐团，我就可以按照我的艺术理想来组建一个乐团了，我们的乐团发展比较快。为培养市民的文化消费的观念，我们的音乐会都是卖票的，但票价很便宜。开始的时候很难进行，现在好多了。听众的素质也提高了很多。国外来的指挥都说，厦门的听众是中国最好的听众。音乐会是个文明的场合，为了尊重观众，艺术家们进行了认真排演，观众也要尊重艺术家，要报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有了交响乐队，厦门的形象有了很大的提高，说我们是厦门的形象大使。厦门市的领导很重视交响乐团的建设，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重视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设。
我知道这里是一所理工大学，我看过一个资料，美国有一个很著名的理工大学——麻省理工学院，那所学校的大学生毕业的时候要有360个学分，其中必须有五分之一是音乐必修课。人家问校长，“你一个理工大学，干嘛要那么多的文科学分？还要那么多的音乐学分？”院长回答说，“我希望我的学生毕业以后，不仅有人当工程师，还希望有人能当总统。”这就是说，学理工的也应该有全面的艺术修养，这是作为现代人完善自己人格的一个重要内容。
也是我今天在这里唠叨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