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周国平，1945年生于上海，1962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后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先后获得哲学硕士、博士学位，现为中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人与永恒》，诗集《忧伤的情欲》，散文集《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安静》，纪实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南极无新闻——乔治王岛手记》等，译有《尼采美学文选》、《尼采诗集》、《偶像的黄昏》等，被称为“当代最具号召力的哲学家、作家”。

本来约好是去年11月份来作报告，可是那天到了机场，因为大雾，飞机全部停飞，老天爷要我们在春天相会。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和山东理工大学的同学交流，我演讲的主题是“人文精神的哲学思考”。

我觉得中国的人文精神无论从传统来说还是从现代来说都比较欠缺。我就谈谈我个人的想法吧，当然是一家之言。我理解的人文精神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们现在经常讲的一句话“以人为本”，就是要重视人的价值，把人的价值看作是最重要的，或者说人是有尊严的，就是这个概念。那么怎么才算是尊重人的价值呢？人身上什么东西是最值得我们尊重的呢？

我认为人身上有三个东西是最有价值的。第一个是生命，人不活了还谈什么价值呢？所以生命是其他一切价值的基础，尊重人的价值的第一条就是要尊重生命的价值，人的尊严就是生命的尊严。第二个就是头脑，人是有头脑的，所以重视人的价值就要重视头脑的价值，要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第三个是灵魂，要尊重灵魂的价值。所以尊重人的价值具体来说就是：尊重生命的价值、尊重头脑的价值、尊重灵魂的价值。尊重生命是人道主义精神，尊重头脑是科学精神，尊重灵魂是宗教精神，当然这里我讲的是广义的宗教精神，人没有宗教精神是很可悲的。

从教育的角度来说，我们平时讲要德、智、体全面发展，体育从相当程度反映尊重生命的价值，我们要活得健康。我觉得如果说体育属于身体教育，内涵未免狭窄，应该扩展为生命教育。体育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要懂得热爱生命、珍惜生命、尊重生命，这是和教育的联系。尊重头脑的价值实际上就是智育——智力教育。智力教育的目的绝对不是学点知识就完事了，你需要认识到头脑的价值并体现出来。德育，就是道德教育，和尊重灵魂的价值联系起来。德育并不是教给你一些道德规范，实际上它的目标是把你灵魂的价值显示出来，拥有一颗丰富、高贵的灵魂。

下面我想从三个方面讲一下我对人文精神的理解：

一、尊重生命的价值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大自然是永恒存在的，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却只有一次。无数年代不断变化，但是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在这世界上出现，所以对于每一个生命，你都要想到它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伤害了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生命的本身是很宝贵的。这一点恐怕是很简单的道理，所以从这点来说，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生命要珍惜，对别人的生命要关爱。

生命其实是很神秘的，它的来源也是神秘的。自然科学有三大难题：一是宇宙的起源，二是生命的起源，三是大脑的起源。这三个难题，恐怕我们的自然科学最终是解决不了的。我相信生命的来源是神秘的，就像泰戈尔说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生命，例如一朵小小的野花，它都是经过了无数世纪的运作产生出来的。我有时在想，我是我爸爸妈妈生的，但是呢，单凭我父亲母亲的能力能生出我来吗？他们是不能的，不知道大自然运作了多少世纪才产生这么一个人。泰戈尔这句话就说明，任何一个生命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一个神秘的力量产生出来的。所以，我觉得生命的起源是个谜，每一个生命的来源都是神秘的。

生命是宝贵的，我们要关爱生命；生命是神秘的，我们要敬畏生命。具体来说，我觉得一个人应该珍惜生命。珍惜自己的生命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任，对自己已逝去的人生负责任。我经常想一个问题：人生有很多责任，你要对很多东西负责。作为家庭成员你要对家里、对父母负责任；父母要对孩子、对社会负责任。但我觉得最根本的责任是对自己的人生要负责任。你想想看，如果我死了，没有任何人代替我重新活一次，如果我一生虚度了的话，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安慰我，说什么都不管用。对自己人生的责任，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分担，别人不能为你分担，只有你自己可以承担责任。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最严肃的责任。它实际上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其他责任的根源。一个人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无所谓，持这样态度的人对其他的事就更不会负责任，自己怎么活都无所谓，这样的人怎么去对别人负责任呢？如果一个人不允许自己对人生不负责任，要活得有意义，我想这样的人对于要做什么事情一定会严肃对待，如果他认为应该做、应该承担责任的，他就一定会负责任；当然如果他觉得有问题他一定会拒绝，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去做，做这样的事对他是没意义的。他会自觉地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所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任，尊重自己生命的价值，用自己的方式对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来，这是最基本的尊重自己的生命。

当然，除了尊重自己的生命以外，还要尊重别人的生命，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这一点对于我们中国来说真的是很缺少的，从传统来说就是这样：生命没有价值。尤其在封建社会里面，像古代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命子死子不得不死，由于受家长制和权力的支配，生命变得微不足道。在座的都是学过历史的，相信对历史都比较了解。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皇帝对谁不满意了往往就是满门抄斩，整个家族一起消灭，一下子几百人就莫名奇妙地被消灭了。株连九族的话，就是几千人，这还是朝廷命官，是有权的人，那老百姓的命就更不值钱了！正是因为这样的传统，所以鲁迅说这样的历史就是吃人的历史。

传统上是这样，从现在来说也是这样，也是权力的问题。从根本上说权力的问题还是没有彻底解决，用权力草菅人命的问题还是经常发生；另一方面，在商业化的条件下，在金钱面前，金钱比生命更重要。为了金钱残害生命的恶性事件很经常，媒体上经常曝光，大家都会看到，例如伪劣食品、伪劣奶粉事件。这种例子很多，有的直接造成生命事故，吃了以后中毒死亡；有的是慢性中毒。还有就是医疗腐败，原因也是围绕钱的问题。很多病人因为没有钱而得不到治疗，还有人为原因的医疗事故造成病人死亡。

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法治社会没有真正建立起来。一个社会是好的社会还是坏的社会，一种社会秩序是好还是坏，最起码的标准是什么？就是珍惜生命。每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也有责任在他的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这是基本的信条。所以，一个好的社会，一个好的社会秩序，就应该保证每一个人能够得到这样的尊严。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标准。以前我们经常批判个人主义，实际上，在西方伦理学里面个人主义被看作是最基本的观念。个人主义并不是说要损人利己，不是这个含义。每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活在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有根本不可取代的价值。所以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去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它真正的含义。

那么，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呢？当然个人有时会为了社会做出牺牲,个人应该对社会负责任。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个人和社会到底哪个是目的呢？是个人为了社会而存在还是社会为了个人而存在呢？应该说个人是目的，如果失去个人，社会只是一个虚空的事物。个人和个人结成社会就是为了让个人更好地生活，应该从这个角度来判断一个社会是不是好的社会，好的社会应该能够保障大多数人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要搞市场经济的目的，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保障大家都能够自由地去追求自己的利益。市场经济不是凭空产生的，它实际上是建立在自由主义哲学的基础上的。自由主义哲学的核心就是保障个人、每个个人都能够自由地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西方自由主义哲学的奠基人——亚当•斯密（当然他前面还有洛克），是一位非常经典的哲学家和经济学家。我觉得他的论证就很有意思，他说一个好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首先，从人性角度来分析，每个人都是生命个体。作为生命个体来说，每一个人都在追寻利益，都希望快乐，都会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不管人怎么进化，他还是动物，还具有这样的本能。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做道德的谴责和评判。从人性的角度上讲，人都是利己的。一个好的社会应该鼓励大家去利己。但是，如果说你也利己他也利己，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损害别人的利益，这样行不行？那你就损害了别人的利益，别人也要利己，你不能去损害别人的利益，这里就要有规则了。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利益去追求和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但是不能妨碍别人追求他的利益和实现他的生命价值。所以自由主义哲学的根本含义只有两句话，利己是允许的，损人是不允许的。法治社会是一个自由的社会，实际上它是保护利己、惩罚损人的。如果允许所有的人去利己，同时不允许任何人去损人，你想想看这个社会自然就会形成一种秩序，所有人的积极性都会调动起来，那么这个社会就会稳定繁荣。

所以基于这样的思想，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同时也要尊重他人同样的权利，在这样的基础上就形成了一个合理的社会秩序。市场经济实际上也是要实现这样一种状态，市场经济不是无序状态，而是一种秩序。总体来讲：你要守规则，不能损人。你可以争取自己的利益，但不允许损害别人。我们所说的尊重生命的价值，最重要的是要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秩序，这个问题我就不具体说了。

二、尊重头脑的价值

接下来我们讲第二个问题：尊重头脑的价值。人是有生命的，生命很宝贵，但是人身上最有尊严的是什么部分呢？人和动物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呢？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特征是什么呢？就是人是有头脑的、有理性的、有智力生活的。人能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这是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就是人不光是要活着，而且要活得有意义，那么这种对意义的追求是什么呢？就是灵魂。头脑和灵魂合起来，我们把它称之为精神。人是有精神的，它表现在人是有头脑的，还表现在人是有灵魂的。通常我们说的超越性，就是超越生存，不但要活着，而且要为活着寻求一个更高的意义，这是灵魂的特点。人不光是作为生命体的存在，而且是作为精神体的存在，尊重人的价值，实现人的价值。一个更重要的方面就是要实现头脑的价值和灵魂的价值。

头脑就是理性，从人的理性来说，有几个因素是最重要的：第一个就是好奇心。人的理性是从好奇心开始的，这也是人和动物区别的起点。爱因斯坦曾经把好奇心称为“神圣的好奇心”，人的好奇心是神圣的。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就是从好奇心开始的，包括哲学和科学，都是从好奇心开始的。亚里士多德说过“哲学开始于惊奇”，就像突然发现世界是一个谜，你就有兴趣去研究它，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它了，这个时候哲学也就开始了。总体来说，哲学始于惊奇。

对每个个体来说，哲学也是开始于惊奇，对世界充满好奇，想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小的时候我就会想一些人生的大问题。当我知道人会死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这样一些问题：既然人会死，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既然我们都要死，以后都不存在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上小学的时候，卫生常识课老师把人体解剖图挂到黑板上，我看到人体里边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想我肚子里边肯定是一片光明，肯定不会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我是不会死的。后来，我当然明白了我也是会死的，就常常想生和死的问题。

我从自己女儿身上也观察到这一点。她今年6岁，刚上小学。我发现她5岁的时候，哲学问题就特别多。有一次，她就问她妈妈说：“妈妈，世界的外面是什么？”她妈妈很惊讶，随口回答说还是世界吧。然后那小家伙想了想，对她妈妈说：“是世界的下一曲。”因为每个音乐光盘上都有好首个曲子，唱完一首曲子接着下一曲，所以她说世界的外面是世界的下一曲。还有一段时间她经常问这样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要有时间呢？没有时间该多好。”然后我说：“为什么?”她说有时间她就会死，所以她就说没有时间该多好。她还老是问时间是什么。一段时间之后，她跟我说她知道什么是时间了，她说：“时间是一阵一阵过去的，比如说，我刚才说的这句话刚才还在，现在没有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这就是时间。”还有一次，她问我：“爸爸，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还会不会有另一个我?”我当时特别惊讶，我说：“可能吧。”她马上非常严肃，非常生气地跟我说：“不会的。”她又转过头跟她妈妈说：“妈妈，等你老了的时候（实际上她是说等你死了的时候，她不说，她说等你老了的时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又会生出一个你来，那个人跟你完全不一样，但她就是你。”

其实这些问题我们从来没有跟她谈起过，这个时候的她是真的在想一些问题，所以我说每个人小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情况，你就注意观察行了。我并不是说我的孩子特别聪明，实际上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但往往是被大人忽略了。这是一些根本性的问题，遇到这样的问题，我觉得最坏的处理方法就是你不理他，完全当作没听见；或者干脆让他不要瞎想；或者给他一个简单的实际上是愚蠢的答案。这些问题你回答得上来吗：世界到底是什么？时间是什么？人的生命又是什么？这些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但是提出这种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哲学的思考，我们不要打击他。通常我采取的方法是，我说“爸爸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来想，慢慢想”。能想这些问题就行。其实孩子的好奇心是特别重要的一个品格，爱因斯坦曾说好奇心是科学探索的原动力。他自己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时看到指南针，想指南针的针为什么老是指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把事物原因找出来的那种欲望实际上就是科学的发源地，于是就开始了对事物的研究。

孩子的好奇心特别需要保护，绝对不能伤害它。好奇心是很难保存下来的。好奇心有两个最大的敌人。一个是习以为常。你刚开始看到它感觉很好奇，但是看多了就不会再去追问。实际上这就是你习以为常了。你就以为你懂了吗？你不过是麻木了罢了，不是弄懂了。科学家是怎么来的？就是长大了还能保持一颗好奇心，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科学家。好奇心另外一个更大的敌人就是功利心。无论思考什么问题都要问有没有用，没有用就不去想。我觉得这个问题在中国特别突出。想的东西如果没有什么实际效用的话，你就认为是最愚蠢的，其实那是最聪明的问题。

在教育上这个现象表现得尤为突出。我们学什么都要问到底有什么用，东西有用我们就去学，似乎没有用的东西我们就不去学。实际上如果我们从有用没用的角度去判断一个问题有没有价值的话，那么很可能最有价值的问题就被你忽略掉了。前不久中国美籍科学家丁肇中先生在南京作了一次讲座，讲得非常好，当时会场上有人就问他，你现在研究的东西有什么经济价值？他回答说我不知道。然后他发表了一段话，举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例子：第一届和第二届诺贝尔物理学奖是电子和X光的发现，这些发现在当时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后来的量子力学和原子能物理在开始的时候都是被认为花钱最多、最没有经济效益的学科，但后来它非常有用。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东西，你认为没有用于是就把它pass掉了。功利心往往最容易把好奇心扼杀掉，爱因斯坦说，我们的教育方法居然没有把好奇心完全扼杀掉，这简直是个奇迹。当年爱因斯坦读的是苏黎世理工大学，比较起来，他们的教学系统要好得多，鼓励独立思考的余地要大得多。我们中国孩子的好奇心比西方的要少得多，就是因为从小就培养他们按标准答案来回答问题，按照标准的问题来思考。

有一篇笑话编得非常好：有一次国际学校夏令营，让孩子们回答一个问题，问你对世界粮食匮乏问题有什么看法，美国孩子说：“老师，什么叫世界啊？”他不知道世界，只知道世界上就一个美国，这就是美国的大国主义；非洲的孩子说：“什么是粮食啊？”非洲太穷了，他没吃过粮食，老是挨饿；欧洲的孩子问：“什么是匮乏？”因为他们太富有了；中国的孩子问：“什么是问题啊？”因为他们从来不提问题。这个笑话很反映现实，中国的学生到国外去上学，老师一律的反应都是这样：他们非常用功，知识学得非常多，非常扎实，但就是没有创造性，不会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不够活跃，上课提问的很少有中国学生，西方学生很活跃，爱提问题。这一点是说人的理性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好奇心。

从人的理性来说，人应该有享受智性快乐的能力。好奇心不是为了实用，思考的过程本身就是快乐，思考本身就是极大的享受。要有这样的能力，把智力活动本身当作快乐的最大源泉。

中国文化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定要追问实用价值，一种精神的价值非要能够转化为物质价值才觉得是有用的。如果没有得到某种物质价值的话会觉得是没有用的。其实人类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物质的需要，为了活得舒服而活着。从人的属性来说，人要活要生存，这是低级属性，而追求精神的满足是高级属性。人们追求更高属性来满足人的更高价值，这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如果把快乐归于物质享受和制造大量的产品，然后才快乐，我觉得这是人的自我贬低，没有把人的更高追求看得更加珍贵。人的精神是人的更高价值的一种实现，这个观点在欧洲是一个主流的观点，一个传统的观点。从古希腊以来就这样，后来的马克思也是这样看待。你想象的共产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是大家吃好穿好，马克思讲共产主义社会应该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自由的发展、得到全面的发展。共产主义是个自由王国，这个自由王国是处在我们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

如果说人类还是把主要的精力用在生产物质上，那么我们还处在必然王国中。在自由王国里，人们只须用很少一部分时间生产物质的东西，大部分时间纯粹自由活动，干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来发展自己的能力。发展能力本身就是一个目的。不是说我发展我的能力是为了创造物质财富，一个人能力的自由全面发展本身就是目的。爱因斯坦也说欧洲的伟大传统就是为了知识本身的价值而尊重知识，并不是因为这个知识有实际效益，知识本身就是好的，这是人的高级价值的体现。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比如毕达哥拉斯，他是一个哲学家又是个天文学家、几何学家，发现了勾股定理，就是毕达哥拉斯定理——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的平方之和等于斜边的平方，这个定理当时一点效用都没有，但他高兴得不得了啊，杀了100条牛来庆贺。这是人的智力的胜利！人的骄傲！

第二点是人的创造能力。就是人的独立思考能力，独立思考就是要怀疑，对于任何道理都要思考它有没有根据。从哲学来讲，就是探究世界的根据、人类认识的根据、人生的根据，科学探究具体现象的根据。独立思考的能力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人的内在的自由。我们要有外部的自由。外部的自由主要有两种，一是自由时间，还有一个是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从内部自由来说就是一个人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一个道理，只有通过自己的思考才能知道它是不是真理、是不是真知。这是一种宝贵的素质，教育的目标就在这里。

教育是培养独立思考的人，而不只是培养专家。爱因斯坦说，专家无非是训练有素的狗，在某一具体的领域中训练有素，能够迅速做出反应。如果教育仅仅培养出在某一方面的专家，这是教育的失败。教育应该培养出大批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人。大学教育怎么叫成功呢？并不是说你学了多少知识，这不是主要的指标。主要的指标是看你在学校里能不能形成自己安排学习的能力——自学的能力，我叫它自主学习的能力，自己做主学习的能力。发现自己最大的兴趣，然后按照自己的兴趣方向安排自己的学习，拟定自己学习的书目，看哪些书，通过阅读这些书形成自己的思想。这种自学能力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养成这样一种能力，那么你就拥有了一笔终身的财富，一辈子受用不尽。英国有一个哲学家叫怀特海，他说教育就是等你把课堂上学习的东西都忘记了剩下的东西。如果你把课堂上学过的东西全部都忘记了，什么也没有剩下的话，那你就是没有受过教育。剩下的东西就是这种自主学习的能力。用怀特海的话说就是智力活动的习惯。你养成的这种智力活动的习惯是不会丢的。知识的东西，你不用的时候很容易忘记，等到用的时候、需要的时候很容易查到，这不是我们学习的主要目的。我们要学的是掌握知识的能力，用他的话说就是在知识面前自由的能力。你是知识的主人，支配知识，我想要学到什么知识我就能学到。

我今天经常谈到爱因斯坦，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人，我觉得他不光是一个科学家，他还是一个思想家、哲学家。在教育问题上他有自己的深刻的体会，有他非常好的理解。我看过他一篇文章：他的母校成立90周年，请他写一篇纪念文章，按道理说他是老校友，给母校说句好话就行了，他没有。他说，我进到学校以后，我很快发现，我自己成不了一个好学生。因为成为一个好学生要做许多我自己不愿做的事，譬如说上课认真听讲，记笔记，认真去考试，这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给自己定下目标：我满足于做一个中等成绩的学生。然后我把时间节省下来，在我自己的家里向以前的大师学习。所以他成了爱因斯坦。我想这可能是一个规律，就是很多大才在学校都不是好学生。我不是鼓励你不当好学生，最好的是既能当好学生又能成大成就。既然现在已经考上大学了，这个鬼门关已过，相对来说大学比中学好得多，中学太苦了。在大学不用去做一个门门功课都很好的学生，目标就可以定得低一点，但是首先应该掌握自学的能力，养成智力活动的习惯、想问题的习惯。

后来，爱因斯坦毕业了。按道理来说，一般大学生毕业以后都愿意留校，当一个大学老师、研究人员，但是他离开了学校。他到一个专利局找了一个书记员的工作，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有收获的时期。那时他的研究工作是业余的，剩下的时间他很专心地去做理论研究，他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在那个时候得出来的。如果说我在大学里面当个老师，就会为了职称不得不去写那些我不想写的论文，结果就会变得浅薄，他是这样看问题的。什么是真正的学术前途，真正的学术前途并不是说你在大学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职称，教授或副教授，这里面可能很多人什么成就也没有。一个人只有深入进去才能做出成就。对于一个致力于搞学问的人来说，做深入的研究你必须有兴趣、好奇心。用美国哲学家杜威的话来说，兴趣是潜在的能力的可靠征兆。你要善于发现你自己的兴趣在什么地方，光凭用苦功是没有用的。人家说天才就是勤奋，他的这个勤奋其实是指他喜欢这个，钻进去了就不是吃苦，他太喜欢了，欲罢不能。有了兴趣以后，你要善于安排时间，向自己有兴趣的方向安排自己的学习。这个在教育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们要通过大学学习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所以大学教育真正的目标，就是培养一种享受智性快乐的能力，再就是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是最重要的，而不是知识，知识是其次的。尊重头脑的价值，应该体现在头脑的使用上。

三、尊重灵魂的价值

尊重灵魂的价值，实质上谈的是道德教育问题，是我对道德教育的看法或者是广义的道德。人和动物的最根本的区别一个就是有头脑，另一个就是有灵魂。我不知道我讲的这个是不是基督教的灵魂，死后的灵魂，我还不能相信这一点。我说的灵魂是指人是有精神追求。恐怕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是不满足于只有物质生活的。我们吃得再好穿得再好，物质生活特别好，但是仅仅这样人是不能够满足的，人都希望自己活得有意义。人不光以活着为目的，他必须找一个比活着更高的目的。这个更高的目的必然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质性的，那才是更高的目的，超越于生存的追求。如果人找不到比单纯生存更高的意义，就会感到苦恼，就会感到空虚。

从大自然的眼光来看，无论从个人还是从人类来说，生存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更高的目的？大自然没有给我们安排这样的目的，没有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意义。因为人类可能在宇宙的无穷变化当中只存在一小段时间,每个个人更是在人类的历史上存在一小段时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人应该是很灰心的，没什么意义的。但是人类不甘心如此，自从人类存在以来，就是要为生活追求更高的意义，这种更高的追求本身就形成了我们的精神生活。我们精神领域的东西，宗教也好，哲学也好，艺术也好,实际上就是为了寻求、论证、体验、创造人类生存的意义，创造比生存更高的意义，我们所有的精神领域都是在干这件事情。对意义的寻求形成了精神领域，形成了人类两千多年来的精神领域和我们个人的灵魂生活。如果你现在问我，你现在所找到的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那么我觉得寻求本身就是一种意义，寻求的过程形成了我的灵魂生活，而这种灵魂生活使我感到我活着还是很有意义的，确实有比活着本身更高的意义。所以我说对意义的追求就形成了一个人的灵魂生活,最后灵魂生活本身又给人的生存提供了意义，由于这种对意义的寻求，你确实感到你有了一个很高的境界，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意义。一个人灵魂的状态，决定我们的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们的生活意义、人生意义取决于我们灵魂生活的状态。

那么下面我想说一下我对生活意义、人生意义的理解。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一个就是人生的世俗意义。就是说我活这一辈子的过程中，到底有没有意义？我的人生质量、生活质量到底怎么样？可以用幸福来概括人生的世俗意义，就是生活质量高不高？幸福与否实际上取决于你的灵魂，你的灵魂是不是丰富？灵魂的丰富是幸福的源泉。这是我要讲的一点。另外一点是人生的神圣意义，就是精神的意义，可以用道德或者是信仰来概括。道德也好、信仰也好，是来概括我们的人生有没有精神意义，也可以说是人生境界问题。幸福是涉及生活质量的，道德和信仰是涉及人生境界的。人生的境界也好，道德、信仰也好，我认为都是取决于灵魂的高贵——你的灵魂是否高贵。

先说幸福的问题。灵魂的丰富是幸福的源泉。我们大家都很关心自己是不是幸福，都希望自己活得幸福。那什么是幸福？这个话题谈起来还是很模糊的。你把自己最衷心的愿望实现了就幸福了？可是你的愿望是会变的。比如说我，大学毕业以后我没有你们幸运。我是文革时期毕业的，我被分配到广西的一个大山沟里，在那里待了将近十年的时间。那个时候我们属于桂林地区，到桂林开会时感觉到在桂林生活是这么幸福呀，要是我有一天调到桂林，那我就太舒服了，我就很满足了。但是你现在把我调到桂林去我可不干了！所以愿望是在变的。愿望实现了又不过如此，往往想象的时候会让你特别激动，实现了也就那样。我今天去了蒲松龄的故居，《聊斋》那里面就有一句话：“人性固重难而轻易，喜新而厌旧。”拿不到手的东西看得很重，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在乎，这是人之常情。当这个东西你拿到手了，实现了你的愿望以后也不过如此，所以西方有句谚语——生活在别处。真正的生活总是在别的地方，你总是没有过真正的生活。我们中国人也有句老话叫——生在福中不知福。往往是愿望实现了并没有感到幸福。幸福是什么没有想清楚，如果用愿望做标准的话，永远也想不清楚，幸福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那么到底什么是幸福？我想幸福这有一个外在的条件，还有一个主观的感受，是两方面的结合。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讲过：幸福是内在的和外在的统一。外在的条件，比如说长得要漂亮。古希腊人很重视这一点，外貌的美丽，还有高贵的出身，还有许多的子孙，这些都是外在的条件。用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看幸福，从外在条件来举例：要有一定的钱、要有一定的财富。如果你太穷了，人穷志短，要为生存而挣扎，那么你的幸福纯属是胡说，所以还是要有一定的生活条件的，在贫困线上挣扎是很痛苦的；另外是成功，事业成功，得到社会的承认，这是大家比较向往的一点；还有就是家庭，婚姻、爱情，家庭比较好，和幸福关系很密切；还有健康，你什么都有了可是不健康，也是不幸福的；还有一条是闲暇，不能整天忙，要有闲暇的时间享受生活；还有就是平安，不要遇到大灾大祸。简单地说有那么多方面，如果都能实现的话那么幸福就具备了外在的条件。具备了这些外部条件以后就是幸福了吗？恐怕未必，有些人外部条件很好，但是不觉得幸福。其实更重要的是内在的方面，虽然这些外在方面也会给你带来快乐，不过实际上一个人享受的更强烈的快乐、更美好的快乐还是精神的快乐，这一点很多哲学家都说过。

关于幸福这个问题西方哲学分为两派：一派是快乐主义，一派叫做完善论，或者叫自我实现论。快乐主义认为幸福就是快乐；完善论认为幸福是人格的完善、人格的自我实现，人生价值的自我实现才是幸福。这两派观点虽然是相反的，但就什么是快乐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就是精神的快乐远远高于物质的快乐、高于身体的快乐。比如说快乐主义很有代表性的人物英国哲学家约翰，他说过一句话：幸福就是快乐，但是快乐有质的区别，他说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快乐，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满足的傻瓜还快乐。就是不满足的人有精神追求，比满足的猪快乐，动物是没有灵魂的，人是有灵魂的。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起满足的傻瓜快乐，有了灵魂的追求以后可能会感觉不满足，但是会品尝到更加强烈的快乐。他说的这两种快乐，一种是身体的、物质的快乐，一种是精神的、灵魂的快乐，只有知道这两种快乐的人才能比较，如果仅仅只有一种快乐，从来就没有精神的快乐，只有物质的快乐，成天沉浸在物质的快乐里拔不出来，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他没有比较，也就不知道什么更快乐。但是他说凡是有过这两种快乐的人都知道，精神上的快乐就更加好、享受更加大，是更加美好深刻的享受。这一点每个有比较的人都会有体会的：真正精神的快乐才是更加美好更加强烈的快乐。

另外一点是所有物质的快乐，所有的物质的条件，在灵魂参与以后才能变成一种真正的享受。是灵魂感到幸福，光是身体是没法感到幸福的，没人说他身体感到幸福，身体没法感到幸福。身体只会感到一种快感，吃到好东西身体会感到很快乐，这是一种感官的快感。所有的条件如果没有灵魂参与不可能有幸福的感觉。所以说人生最美好的幸福享受都是依赖于心灵的能力，依赖于灵魂的能力。所以说幸福就是一种能力，并不是谁都能感到幸福的；幸福是一种能力，你必须具备这种能力你才会感到幸福。这种能力是内在的一种丰富，有了这个才会感到幸福。

那么，怎样才能有这种内在的丰富呢？最重要的两点，一是一个人应该养成独处的习惯，我们可以很善于交际，但是一定要给自己留出独处的时间来。实际上内心生活、灵魂生活是需要空间的。古希腊有个哲学家说过一句话，别人问他谁是你的朋友，他说是另一个我，另一个自我是我最好的朋友。实际上，每一个人要养成和自己交朋友的习惯。你可以有很多朋友，但是要养成一个习惯：要把自己也看成是你最好的朋友，向自己倾诉，有什么想法跟你自己谈，在内心进行交谈，这种交谈的过程是一个人更高的自我出场了，不只是一个在社会上活动的自我，一个在社会上做事情的自我。你必须还有一个更高的自我，在独处的时间里面，跟更高的自我谈心。其实自己内心的交谈是一种习惯，这特别有好处。如果你觉得自己在那傻坐着，那就开始写日记。我特别提倡写日记，中学生、大学生写日记。写日记是秘密，不要给别人看，不要给家长看，好朋友也要保留，可以部分的给他看，不要大量给他看，自己写给自己看。在日记里面是自己跟自己交流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自己灵魂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深刻的过程。

托尔斯泰的夫人叫索菲亚，托尔斯泰跟索菲亚结婚前，非常爱索菲亚，所以他一想要订婚，要跟索菲亚结婚，他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但是他马上有一个忧虑，就是他写的日记不可能只给自己一个人看了。他说如果我最心爱的人要看，我不能不给她看。果然他结婚以后写的日记不得不让她看。后来他在日记里写：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变得平庸了，不是原来那个我自己喜欢的那个我，因为我开始对自己变得不诚实，我在写日记的时候会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我，我写我太太喜欢的那些话而不是写自己的想法。他不是说他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太太，只不过和自己谈话和跟别人谈话是不一样的，跟自己谈话的时候完全是在跟自己的灵魂谈，或者说是在跟自己的上帝交谈，这种感觉不一样。到了后来他就没办法了，他想他必须写为自己的日记。然后他就写了两份日记，一份可以给他太太看的，一份只给自己看的，那份日记他藏在自己的靴子里面，最后还是被他太太发现了。有一天他太太翻箱倒柜找他的日记，那天夜里他就出走了，出走到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死在了那个车站。托尔斯泰绝对没有要瞒他太太的意思，但他要保留跟自己交谈的权利，写私人日记的权利，他完全是为了他的灵魂，最后他为了灵魂的自由牺牲了。我觉得这是有道理的，托尔斯泰是养成这种习惯的人。

我想我也是养成这种习惯的人，你让我没有独处的时间、没有想事情的时间、没有写自己日记的时间，这样的日子我是过不下去的，我觉得这种生活是无法忍受的。好在我太太很好，她从来不看我的日记。养成这样的习惯非常重要。

我觉得交往的能力非常重要，没有这个能力，可能你在社会上很多事情做不成。但是独处是一个更重要的能力，一个人交往能力不强在社会上会比较倒霉，吃不开。但是他要是没有独处能力的话这个人也是非常糟糕的，我相信一个没有独处能力的人、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的人、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对别人是没有价值的。这样的人你让他自己呆着他就难受，他一定要和别人呆在一起，跟别人谈一谈，说说话，他忍受不了自己的独处。如果一个人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和自己的灵魂呆在一起的话，这样的人对别人是没有更大价值的。你对自己很有价值，你很喜欢你自己，你自己有很多深刻的东西，你到别人那里去才能给别人增加很多东西。这种能力是应该有的，尤其是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实在是太匆忙了，是一个比较喧嚣的社会。一个人很容易变得只有外部生活而没有内部生活，这是很可悲的。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内部生活和空间，一定要给自己留出时间来，一个人不能光生活在外部世界里面，你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的话，不是人的生活，不是真正人的生活，没有灵魂的生活是很可悲的。

尼采曾经说过，现代人没有时间来思考问题来沉思，现代人连吃饭的时候都要看报，思考的时候拿着手表掐着时间，这样不可能产生高贵的文化。对于灵魂来说，独处是重要的。

还有一点就是读书、阅读。这里的阅读并不是指随便看什么书，当然有些书，比如我们的专业书是必须看的。如果仅仅从专业的角度来看，从职业的角度来看，那仅仅是一种工具，不属于我所说的阅读的范围。我讲的阅读是对我们精神生活而言的阅读，这种阅读对人的一生尤其是青年时代很重要。

我觉得对我帮助最大的一段时间就是我大学的时候，尤其是大学一年级二年级的时候。在中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读书，我从小就向往学问，我觉得书特别神秘，里面有很多东西等着我去把它们找出来，一直有这种感觉。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我在上海生活，我爸爸每天就给我几分钱的车费坐公共汽车,那些钱我舍不得花，我走路去学校。从家到学校有五站路，那时候五站路用四分钱就可以了。四分钱我都舍不得花，我把这些钱积起来，因为从学校到家里面，总会路过一个旧书店，我每次路过这个书店都要进去看，看到一本书后，如果我的钱够，我就会把它买下来；如果我的钱不够，我就天天过去看，看它还在不在，生怕别人把它买走了。一直到钱够的时候呢，再把它买回来。那时候就是很爱读书，但是当时我不知道该读什么书，就是还没有形成读书的品位、读书的趣味。我觉得我的读书的趣味是进大学以后才养成的。而且，应该说是我的一个同学帮助我形成的，这个同学就是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我在我的自传里写到他了，我就说他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我进大学的时候17岁，他比我大3岁，20岁。他的基础比我的好多了，他那时候已经读了很多俄罗斯的文学名著，西方的文学著作也看得很多。一进大学后，我和他住一个房间，他看我很爱看书，就把书从家里拿来给我看。我就是在他的影响下看完了当时所有的俄罗斯名著，像托尔斯泰的全部翻译过来的作品，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契诃夫的、普希金的、屠格涅夫的、冈察洛夫的，我都看遍了。其实我没有好好地用功，我更多的是看一些文学名著。那时候我就形成了一种我读书的品位、读书的趣味，我知道了什么是好东西，一般我知道了什么是好东西以后，其他一般的、平庸的东西我再也看不上眼，哪怕看一眼我都觉得看不下去。在中学的时候我看了很多平庸的东西，很一般的一些小册子。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很多媒体推荐，畅销书之类，当然，这里也有平庸的东西。

我觉得那个时候对我一生都起了作用，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在年轻的时候形成了这个品位以后，你总会汲取那些好的东西，以后会越来越好。相反就会越来越差，就成了恶性循环。

如果认为那些名著很难懂，离我们很远，你永远不去碰他们，你就会不断地去接受平庸的东西，那么你的趣味就形成了，就是一个平庸的趣味，好的你就受不了。所以青少年这个时期非常重要，尤其大学一年级二年级真的是非常重要，一定要去读那些好书。你想一想世界上好书有那么多，古今中外，西方从古希腊以来，中国从春秋战国以来有这么多的好书。这么多的名著，我们一辈子只能读其中的一小部分，哪里还有时间去读那些平庸的书？所以我们要读最好的书，比如你专业的需要，你生活的需要，这个无可非议。但是我想在阅读这个问题上，一个人一定要在心里有个标准，不是最好的书不读，我就要去读最好的。树立这个标准以后，可能读到的不是最好的书，但是你肯定会读到大量的很好的书，所以说这个标准很重要。如果写日记是和你自己交谈，那么你读这些好书这些名著就是和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灵魂交流，受他们影响。

实际想一想，人类创造了很多物质财富，我们要去享受那些物质财富。现在有很多方便的东西，吃的、穿的、玩的和那些娱乐的东西，我们都要去享受那些物质财富。但是人类积累了那么多精神财富，难道我们就不去享受吗？不读那些好书就是放过了那些享受，如果没有发现那些好书，朦朦胧胧走过一生，是多大的损失！人类有这么多的精神财富你都没有享受过，没有占有过！那些书就摆在那里，它是需要靠我们自己去占有的。德国有个哲学家叫奥伊肯，他说人类的精神财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是外在于他的，要靠自己去占有它们，它们并不会自动地变为他们各自的财富。道理很简单，只需要你去读它们，读的过程就是去占有、去享受精神财富的过程。

从人生的世俗意义来说，灵魂的丰富是幸福的根源。从精神意义来说，就是平常说的道德，灵魂的高贵就是道德。现在“高贵”这个词很少提到，但我认为很重要，就是说你要有做人的尊严，做人要体现出人的尊严来，这就是“高贵”。人是有尊严的、是有灵魂的，这种意识对于人来说很重要的，这样才能是有道德的人。德国哲学家康德有句话说得非常好：“人是目的，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把人当作手段。”他说人一方面是现象；一方面是本质。从现象上说他是肉体，就是身体，人的身体是受自然规律的支配的，饿了要吃，冷了要穿衣服，你还有性欲，这些都是不自由的。从本质上说，人是自由的，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立法，你怎么做人处世由你自己立法，你可以按照道德来做，怎样做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是人定的，从这一点来说人是自由的。人的尊严在于人的这种自由，可以支配自己的行为的，人不是完全服从自然界的规则，对自己有利的就去做，对自己不利的就不做，像动物一样，不是这样的。做有精神的人，做有灵魂的人，这才是目的。对于一个有灵魂的人来说，我有一个肉体的存在，我有一个精神的存在，实际上我这个精神的存在，这个灵魂的我是目的，肉体的这个我仅仅是为精神的我服务的。如果我仅为了肉体的我享受，出卖我的灵魂，我去干卑鄙的事情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把真正的我当目的了，而是把一个高级的我当成低级的我的手段了。对于他人也一样，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把他人当作满足自己私欲的手段。每一个人都是有尊严的，一个民族是不是有信仰，取决于有没有这个人的尊严的意识。我们很少把自己当作有尊严的人来看待，把别人当作有尊严的人来看待，我觉得道德低下的根源是在这个地方。举个例子，就是中国搞市场经济，“诚信”被看作是最重要的商业道德，而“诚信”的缺失造成了市场秩序的混乱。前几年《对话》栏目作了一期节目请我去做嘉宾，这个节目发了一百份卷子，卷子给了一百名知名企业家，让他们回答一个问题，就是：你认为中国现在最缺的是什么？绝大部分的答卷都说缺的是“诚信”。在节目上我们就讨论这个问题，我说中国文化里就缺这个东西，有人就提出反对，他说孔子也讲“仁义礼智信”，也讲“信”啊。确实，我也查了一下，《论语》里有十几处讲“信用”的“信”，但往往是放在“忠”的后面，“信”服从于“忠”。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时候严复就说：中国人“巧伪”，也就是说中国人没有诚信。他举了个例子说，大家约好了的事情，对我有利我就去违背，比如说书生去参加科举考试，发现监考老师的态度一点也不好，大家约好了明天都不来参加考试。其中一个书生就想，他们明天都不去考试，我去的话那不就考上了么，他就去了。结果第二天到考场上一看，每个人都到了，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我违约但我获利了，这种违约的事我就去做。严复谈了很多这类事情。我觉得根源就在缺乏人的尊严的观念。什么叫“诚信”？诚实、守信用，就是说我跟你打交道的时候，我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而且我告诉你我一定会对它负责任的，这就是诚实、守信用。当我跟你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有种自尊在里面的；什么叫“信任”呢？信任就是我要你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并且我相信你会对它负责任的，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把你当作一个有尊严的人来看待的。所以“诚信”和“信任”是以打交道的双方共有的人的尊严的意识为基础的，没有这个东西就谈不上诚信。这个东西很难办，如果两方里面有一方没有尊严就很难办，我诚信他不诚信，我不就吃亏了么。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对他诚信就是告诉他：你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人，我不跟你打交道。所以我说的灵魂“高贵”这个东西很重要，我说的灵魂“高贵”就是做人的尊严，做人要有尊严。

信仰的问题我觉得也是这样的，所谓的“信仰”就是有做人的原则。其实不在于你信仰什么宗教，我们的文化没有本土宗教，这是一个缺陷。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信教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自己认为这是一个好的事情，人有精神寄托毕竟是好事，对一个人向善、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是有好处的。现在社会里有很多人信教，不一定都是有信仰的，那些烧香拜佛的人不一定真有信仰，他很可能是在向佛索取一点什么东西。现在有钱人烧香的很多，他可能是担心有这么多的财产比较危险，他希望能够去灾。包括现在从事宗教职业的人，前些年我在庙里看到和尚做“法事”，中间休息的时候，有个小和尚坐到了我旁边，我说：“做法事挺累的吧？”他说：“是啊，挣钱真不容易啊！”他说的是老实话呀，对于他是谋生的手段。去年我陪西藏的一位活佛到五台山，他是很年轻的活佛，今年30岁，长得非常好，从来没有离开过西藏，从小的梦想就是到五台山，可是现在五台山乌烟瘴气。五台山是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结合，有许多喇嘛。这些喇嘛在干什么呢？有的在打台球，还有打手机的。我问活佛有什么想法，他说首先他圆了他的一个梦；第二个，他很困惑，他们在这么乱的环境里怎么想佛的道理啊，他觉得不可能。当然，信教的人里面还是有许多人是真正有信仰的。总之，有信仰不一定信教，主要是要有做人的原则，我们可以不相信神，但你要相信世界上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做了以后你就不是人了，你要相信这一点，要有所敬畏，有些原则你是不能触犯的，做了的话你会遭报应的，这个报应不是在来世、不是在天国，就是在现在，你做了这样的事你就不是人了，你就是一个畜牲。要相信这一点。所以做人一定要有做人的原则。

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要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可悲的是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有自己的天赋，要有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一个人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并且还能靠这个养活自己，那就是很幸运的事；如果你为了谋生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但是你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事，你就要为以后做你喜欢做的事创造条件，或者说，这不是你想做的事，但是这是谋生的必要，但是你有你自己的“家园”，“家园”就是你有你自己喜欢做的事，也许在业余，那是一个自由的空间，这也是幸福的。另外一个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然后他们也感到满意，这是幸福的第二个方面。一个人能活得幸福、活得高贵，这就是圆满。

我先讲这么多，以后有时间我们再交流。

学生提问：

1.什么样的书是好书？

答：我想这个很难说，不过，你可以去读最有权威的专家——时间——判断出来的好书，它可以替你做出判断告诉你什么是好书。这就是经典名著。你刚开始读的时候可能比较费劲一点，一点也读不进去。但可以硬着头皮读，你真正读进去就会慢慢知道他的好处，这可能会有一个过程，我觉得这个问题对现在特别重要。我们的图书市场有一个特别坏的现象：出版社推出了大量的所谓的畅销书，从商业利益出发，估计市场会很好；然后媒体推波助澜，炒作这些书，形成了一个出版商和媒体支配的阅读方向，这个情况很可怕。对于一个有自己阅读习惯的人来说没有关系，我是不会听你的，可是很多人没有形成这样的习惯，尤其是年轻人，他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标准，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容易被支配。而要形成好的习惯他需要读好书来形成自己的标准，可偏偏这些人现在受媒体的支配、受出版商的支配，结果高的标准就形不成了。所以我们不要受出版商的骗，不要受媒体的骗，不要跟着跑。前不久还有人冒名顶替我的名字出了两本书，他们的胆子还很大，今年1月份把书拿到北京订货会上，还打出广告说是我的新作，有一本书很像我的风格也是谈人生的，可是内容乱七八糟，都是垃圾。他说人要提高觉悟，什么觉悟？嚼口香糖和享受口香糖是不一样的，性爱和享受性爱是不一样的，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要和他们斗到底。出版商说这是另外一个周国平，是和我同名同姓的啊，人家也可以写书啊，而且他们还有身份证复印件，还传给了媒体，结果是湖南一个农民。最近中央电视台帮我去调查了，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在图书市场上一定要看准，一定要读好书。读好书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你的灵魂受到启发和愉悦。

2.你刚才说人要有信仰，那您是不是否定进化论？

答：你提的问题很好啊。进化论的问题比较复杂，其实达尔文自己也说过，人的大脑是怎么形成的，进化论也有缺失的环节，它说明不了这个问题，进化论说明了人的身体是怎样进化过来的，我觉得进化论不能解释人的精神的形成。像我说的这种灵魂的来源，不是基督教说的上帝创造的灵魂，是对人生的精神意义的追求，从社会实践看，这种对精神意义的追求往往不利于生存斗争，许多有执著追求的人会被淘汰。

3.伤心、痛苦也属于灵魂丰富的范畴么？

答：要看是什么样的了。我觉得灵魂的丰富指的是对人生重大问题的感受和思考，而不是局限在琐碎的人事上面。你有精神追求的话会比一般人更痛苦，尤其是别人没有的痛苦你经常会有，但你还会体会到别人体会不到的快乐，这些是连在一起的。

4.您是怎样理解尼采的？

答：尼采是一种类型，思想家、哲学家是有不同类型的，他不能代表全部。我个人非常喜欢尼采，他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不过他属于那种很极端的天才，用世俗的眼光看他很不幸福。总的来说，我比尼采要健康一点，要平庸得多。是我的平庸挽救了我。

5.您作为一个哲学家，您对马克思主义是怎样看待的？

答：现在世界上比较公认的两大哲学家，一个是马克思，一个是尼采。马克思在西方是有很高的地位的，我们在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时候把它简单化了。我认为马克思是一个很伟大的思想家，我们以前所学的那一套并不是真正的、完整的马克思主义。

6.您认为哲学有现实意义和实用意义么？您是如何理解这种哲学高度和低俗的行径的差距呢？

答：哲学绝对没有实用价值，什么营销哲学，什么交际哲学啊，那些东西完全把哲学误解了，真正的哲学不会教你生活的技巧，我理解的哲学是去思考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它没有实用性不等于它没有现实性。一个人不仅仅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而活着，这不是一个人的全部。我们不但生活在一个具体的社会环境里面，我觉得人的坐标系应该大一点，我们还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宇宙间、生活在无限的时间之中。作为一个人来说不去思考根本的问题，只考虑眼前的利益，也许在现实生活中你过得很好，但我觉得你这样的活法是很低级的、很没有格调的。一个思考哲学问题的人除了有现实生活的一面，而且还有很高的格调。人的心灵这种东西也是一种现实，我们应该把它看作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并不是一个虚幻的东西，心灵不同的人实际上是过着不同的生活。

（讲座时间2005年3月19日，讲座内容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