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媒体系统 办公系统
首页  >  文化  >  校园文化  >  名家讲坛  >  正文
【稷下大讲堂】陈平原:数码时代的“读书”
作者 :
来源 : 校团委
发布时间 : 2004-10-20
阅读次数 :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俗文学学会会长、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讲座教授、浙江大学等校兼职教授。曾在日本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英国伦敦大学、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以及台湾大学任客座教授或研究教授。近年关注的课题包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国小说与中国散文、现代中国教育及学术、图像研究等。曾被国家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获全国高校一、二、三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著作奖、第四届国家图书奖荣誉奖,第五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首届全国比较文学优秀著作一等奖、首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论文一等奖等。

今天的演讲,之所以选择“数码时代的‘读书’”这样不太专业的题目,是因为事先和夏晓虹作了分工。我们俩抽签,看谁挑到专业化的题目,我不幸落选了。作为学者,术业有专攻,谈一个专业性很强的题目,对我们来说还好办一点;谈一个不太专业的,而且又能为大众接受,不同专业的老师同学们都能听得下去的题目,比较难。而且,后面还希望保持跟现场的老师同学们互动。这样的话,难度更大一点。最后,我勇挑重任,选择了这么一个题目。

我今天讲几个问题,希望在一个半小时内结束。剩下的时间,跟在座的同学们作比较多的交流。那样的话,效果会更好一点。

我谈几个问题,第一个,关于“查书”与“读书”。

2000年,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好多报刊转载,也常被人引述。其中,我谈到,现在电脑普及了,大家都不太读书了。为什么?平日里胡乱翻阅,需要时再临时抱佛脚,上网去查,这就够了。所以,现在大家都是在“翻书”“查书”,而不是“读书”。我们都知道,翻书、查书和读书,功能是不一样的,不能互相取代。所以,我在文章里面提及,我们必须把“阅读”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别看我们每天都在读书,其实,“阅读”这一行为本身所隐含的历史感和文化底蕴,我们还没有真正理解。当代学者越来越倾向于为了“写作”而“阅读”,而过去的学者呢,往往是读书有所得,憋不住了,才来写书。不像我们今天先有一个“研究课题”或“论著题目”,非做不可,否则不能拿博士学位,或者评教授,于是只好发愤读书。既然是完成某个“课题”,而不得不“亲自”读书,难怪其趣味索然。越来越多的聪明人不愿意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而是需要时电脑检索一下,这就行了。这使得在今天,谈论“读书”,也都变得“奢侈”起来了。

我们知道,成熟的学者,是有“随便翻翻”的时候,但更重要的是那些反复的阅读与品味,也就是过去说的“含英咀华”。用宋代学者朱熹的话来说,读书应该“耸起精神,树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剑在后一般”。这样的阅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九百年前的朱熹,批评当时的学者读书不认真,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我相信,我们以及你们这代人大都有这个问题——知道的很多,但读书不细。朱熹说,读书应该是一个巴掌打过去,脸上就要留下一道血痕,这才叫读书。而这种读书,今天看来,已经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今天中国的读书人,不再习惯于正看反看,左看右看,反复思索,不断琢磨,而是强调“浅阅读”。过去找书很难,见到一本好书,如狼吞虎咽;现在找书太容易了,也就不太珍惜,更不习惯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再说,由于检索工具的发达,读书人很容易瞒天过海,做论文是这样,写书也是这样。这个问题,以前我在文章中谈过;四年过去了,问题不但没有解决,而且愈演愈烈。

很想跟同学们好好交流,不是传授我的读书经验,而是交待我的困惑。刚上大学那一阵子,胆子大,曾应邀做关于读书的经验介绍。后来年纪大了,发现读书其实是自己的事情,别人帮不了多少忙。自己的那么点体会,根本不值得炫耀。不说我没读好,即使读好了,你也没办法把你的经验“复制”给别人。当然,读书也有公共性的一面。我说的公共性,比如受时代思潮或技术手段影响,会有某种共同的倾向。还有,每个时代的读书人,都面临一些共同的困境。今天的演讲,一方面诉说自己的困惑,一方面也是直面整个中国学界的问题,亦公亦私,可大可小,希望能在比较轻松的气氛中,讨论大家每天都要面对的“读书生活”。

第二个问题,我想先谈“读书”的定义。

你想谈读书,好,请问你说的“读书”是动词还是名词,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读书,还是“学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的那个读书。换句话来说,什么叫读书,首先得有个定义。所以,我现在简单地为“读书”下一定义。

首先,所谓读书,可以是人生中的某一个阶段。比如,校园里见面,大家会打招呼,说你还在读书啊,那意思是说,你怎么还在上学,在经受听课复习考试拿文凭等等的煎熬。但是,如果不一定用学士、硕士、博士来诱惑,你都愿意读书,那个时候,你会坦然地回答:没什么奇怪,你别看我年纪一大把,还背着书包上学堂,那是因为,活到老学到老,自我感觉很好,那就行了。

第二个,我想说的是,所谓的读书,也可以是指社会中的某一种职业。读书作为一种职业,也就是说,不擅长使枪弄棒,过去叫“读书郎”,或者叫“书生”。现在不这么说,比如我们说,是教授、研究员,还有以阅读、写作、思考、表达为生的各色人等。

第三种,是指生活中的某一特定时刻。朋友们见了面,会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手不释卷?比如说,国庆节放假,你还在读书,不休息,不出去旅游,也不到球场奔跑,而是埋头书斋,这就是生活中特定时刻的阅读。

最后,是精神上的某种状态。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很多文化人都注意到,读不读书,不仅关系到动作,还呈现为精神,比如说,去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加拿大学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所写的《阅读史》,那书第一章,一打开来,就是法国作家福楼拜1857年说的一句话:“阅读是为了活着”。这么说,拒绝阅读的人,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了么?这语气太严峻了,还是中国人温和。中国人怎么说呢?说你长期不读书,显得俗气了、懒惰了、不上进了,等等。宋人黄庭坚在一封信里说:“人不读书,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是这样的,长期不读书的人,确实面目可憎,语言无味。问题是,很多人面目可憎但他不自觉,照样自我感觉良好,这可就麻烦了。

我说了这四个定义,都有道理,要看语境,也要看个人趣味。前些天,我在北大百年纪念讲堂看北方昆曲剧院演出的《烂柯山》,是讲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故事。朱买臣最后得以扬眉吐气,甚至马前泼水,羞辱没有长远眼光、耐不住寂寞、逼他写休书并离他而去的妻子,靠的是中国古代社会读书可以做官的这一精英选拔机制。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还改成京剧以及各种地方戏。这个故事,靠的是读书可以做官这个机制。有了这个机制,读书人可以突然间变得富贵起来。但是,这一套现在不灵了,而且反过来,不是学而优则仕,而是官大学问大。现在的官员,之所以大举进入高校镀金,成为硕士、博士,是为了后面的进一步提升,这是中国特有的“学历高消费”。我们专业有一个硕士,本来觉得他念得不错,劝他考博士,他说不,他志向很远大,要出去改造社会。他是浙江人,回家乡找工作,转了一圈回来,很伤心,说他去某县级市联系工作的时候,人家告诉他说,我们这儿条件很好,收入比较高,只有博士我们才考虑。我想,各级政府的办事员,不管专业,全都用博士,这有点瞎扯淡,全世界都没有这种先例。说句开玩笑的话,有一天北京大学守门的都是博士,假如这样的话,对于中国绝对不是福气。

这就难怪,今天很多年轻人盲目地拼死考博、考研——这已经变成一个专有名词了。开始我还很认真,学生们报考,若不合适,我会劝他不要考。我原本每年都劝人家,不要再考,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很多人考博,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做学问,而是社会逼迫他们非考博不可。否则的话,他很难找到好的工作。这等于说,“读书”是被“找工作”给逼出来的!一旦想明白,我心里凉了大半截,因为,校园里那么多皓首穷经的博士生,很可能一出校门就不读书了。读书是为了找工作,找完工作了、当了官了,或者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就不用再读书了。想到这些,我才格外欣赏那些不为文凭,凭自己兴趣读书的人。

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我和夏晓虹编过一本《北大旧事》,流传很广,而且,我写过《老北大的故事》,其中提到一个问题,老北大有一个传统,校园里有很多“偷听生”,因为穷,没有办法进大学,就住在北大附近,每天蹭课。这些“编外学生”,后来不少成为文化名人。我以为,这虽不符合有关规定,但更接近孔夫子所说的“有教无类”。我在课堂上说了以后,有人跑来告诉我:老师我坦白,我也是在北大偷听的,已经听了你三年的课程。

要拿学位就必须读书,但读书并不等于就是为了拿学位,这两者之间的距离,相距十万八千里。1917年,蔡元培到北京大学当校长,开学的时候,就说了这段话:希望学生们以学业为重,不把大学作为贩卖文凭的所在,因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第二年开学,蔡元培又强调:“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北大一九一八年开学式演说词》)日后回忆北大十年,蔡先生最得意的,是他改变了北大的传统。现在看来,蔡先生还是过于乐观,成为“贩卖知识之所”的大学,以及视大学为“养成资格之所”的学生,如今比比皆是。

北大在晚清的时候叫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里面的学生很多是老爷,就是说很多人是有身份的,有官职的,他们来进修,比教授的地位还高。有一个笑话,就是京师大学堂必须上体育课,体育老师的官阶比那些个学生低多了,所以喊口令的时候,喊“老爷,向左转,老爷,向右转”。这个传统,导致早年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官气很重,所以蔡元培才说,北大聪明的学生上法科而不上文科,是一个耻辱。因为上法科容易当官,法科教授有可能就是当时的司法部部长,或是哪个厅长,学生进法科的目的明确,就是为了将来好当官。而进文科,等于今天的文史哲,将来当官的可能性小,所以,很多人不选文科。通过蔡元培的努力,北大形象确实发生很大变化。但是80年、90年过去以后,回过头来,我们看看今天的大学,还是有很多成为贩卖知识、贩卖文凭的所在,依然有很多学生上大学是为了获得某种资格,比如学士、硕士、博士。现在出来一个很奇怪的“博士后”崇拜。我说很奇怪,那是因为,在国外博士后不是一个学位,是一种经历。一般来说,你没找到一个你满意的工作,那么做做博士后,这可成为一个过渡。现在中国好多人要求要做“博士后”,甚至还有人标榜自己是“博士后导师”,真是滑稽。现在的情况是:博士吃香,但是读书人落寞。所谓“手不释卷”,变得不可思议了。至于说读书能够“脱俗”,人家不希罕,因为人家不忌讳俗气,以俗为雅,甚至“我是流氓我怕谁”。这样的情况下,读书作为一种精神追求,好像有一点失落。

我想把读书的定义再转过来,谈一下第三个问题:读书的成本。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叫“经济学帝国主义”,说的是,经济学家对自己的学问过于自信,不仅谈经济,还谈政治、谈文化、谈道德、谈审美,似乎想用经济学理论来解决人世间的一切问题。于是,学界中人,都在讲机会、讲效率、讲成本核算。好吧,你劝我读书,我让你先算一算读书的投入和产出比,再看到底合算不合算。因为我自己数学差,算不好,只好转而谈谈作为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的读书。不过,为了博诸君一笑,不妨讲述一个现代文学史上的公案。

我看过那么多关于劝学的文章,最有趣的,还属鸳鸯蝴蝶派的杂志《礼拜六》,那上面的文章说,读书很好,既便宜,又卫生。新文学家一看很愤怒,对这种以休闲的心态读书、写作提出很严厉的批评。1921年6月《文学旬刊》上,曾发表叶圣陶的文章,叫《侮辱人们的人》,批评那时候上海报纸上登“礼拜六”的广告:“宁可不娶小老嬷,不可不看礼拜六。”连性情很温和的叶圣陶先生,看了广告之后,都说这实在是一种侮辱,侮辱自己,侮辱文学,还侮辱他人。这句话当然是噱头,不可取,可也说出某种实情,即随着出版和印刷业的发展,书价逐渐下降,普通人也买得起书刊,阅读成为不太昂贵的消费。比起都市里许多更昂贵的娱乐来,读书确实是比较便宜的。今天也是这样,我说的不是赌博、吸毒、游走青楼这些不良行为,我说的是,比起看电影、听歌剧,观赏芭蕾舞、交响乐来,读书还是最便宜的,尽管现在书价在涨。当年,《礼拜六》的主编王钝根在《〈礼拜六〉出版赘言》里边说,买笑耗金钱,买醉碍健康,不如读小说节省与安乐。所谓“买笑”,意思是说逛妓院,那要消耗很多金钱;你要喝酒,喝太多的话,也妨碍健康。所以,看小说既节省也安乐。而且,别的东西一下子就过去了,小说看了以后,还可以藏起来,今天看不完,明天还可以看,自己看完了,还可以借给朋友看,还可以跟老婆一起讨论。这样,一编在手,万虑皆忘,安闲此日,不亦快哉?

比起其他的文化娱乐来说,读书确实是便宜的,而且,现在可好了,大学校园里面免费上网,同学们整天都挂在网上,有很多人下载文学、史学著作,阅读起来非常方便。今年上半年,我在法国巴黎讲学,很多朋友说,你在法国讲学,那太幸福了,可以整天去听交响乐、看芭蕾舞。他们不知道,进歌剧院听大歌剧,那是很贵的,不能每天都去,还是读书好,便宜得多了。

我能理解今天的大学生,阅读对他们来说,很方便,所以不是很珍惜。说到这,我想起一个事情,好多年前,我在香港做研究的时候,跟香港的大学教授说,我看你们拿那么多钱,学问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实在不服气。人家说,你可搞错了,正因为我们的钱多,必须消费,要消费必须有时间,所以我没时间读书。想想也有道理。现在大家都说,很佩服你们77、78级读书如何刻苦。我很低调,跟他们说,确实我们当时读书心无旁骛,那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耽误了很多年,很想补回来,所以会很认真;还有一点,就是那个时候的诱惑少,不像现在的孩子们,有那么多的诱惑必须去抵御。所以我说,你们今天愿意亲近书本,抵抗各种诱惑,比我们当年还“伟大”。依我的经验,穷人的孩子往往喜欢读书,而且读得好,这有些是天性,有些则是被迫,因为太时尚太高雅太昂贵的娱乐,他们玩不起,所以只好拼命读书。不过,没关系,他们可能最后比那些出身富贵人家的,读得还好。一开始是被迫的,因为没有办法像别人那样肆意娱乐,但是日后你会发现,他们因祸得福。

现在大学学费还在国家的控制之内,不能随意乱涨,但中小学的学费已经越来越离谱了。所谓九年义务教育,好些地方还在收费,而且收得太不像话。这样以后,会出现一个问题,同样在中国读中学读小学,水平相差太大了,根本不是一个层次。所以,你会发现,富人的子弟与穷人的子弟,在起点上就不一样。所谓读书成本,比如说拿学位或者上好中学、好大学,这个成本我算不了,牵涉的问题很多。我现在谈的,是个人兴趣的读书。

第四个问题,我想谈读书的边界。

在中国学术界和文化界享有盛誉的《读书》杂志,1979的创刊号上,有一篇文章是李洪林写的,题目叫《读书无禁区》,直接针对那个时候关于书籍的很多清规戒律,很有意义。人为地划定禁区,哪些书能读、哪些书不能读,这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历朝历代,颁布了很多禁书令,效果都不好。朝廷查禁的书,读书人也许更感兴趣,有句话,叫“雪夜闭门读禁书”,很高雅的。再比如,《金瓶梅》经常被查禁,但是士大夫家,不放在桌子上,而是放在桌子底下看。雍正年间,大臣朗坤不懂这个规矩,上奏折的时候,把《三国演义》的故事都写到奏折里面去了,皇上一看大怒,当即下令革职,而且打了一百鞭。可是没有人敢追问,皇上你怎么知道我引的是《三国演义》?是不是你私底下也读《三国演义》?大臣上奏折的时候错引了《三国演义》,马上被皇上看出来,皇上哪来的火眼金睛?这个材料,我20年前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引过,很多人看了都很开心。

读书没有禁区,但是阅读有途径。也就是说,有的读书方法好,有的则不好或不是很好,不能只说“开卷有益”。只是提倡读书,这还不够,还得说说到底该读什么书。有两个说法值得推荐,一个是清末文人孙宝瑄,他的一本书叫《忘山庐日记》,里面有一段话,很妙,大意是说:书无新旧,无雅俗,就看你的眼光怎么样。后面说:“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以旧眼读新书,新书皆旧。”书的新旧与好坏,某种意义上,取决于你的眼光。有好眼光的人,旧书也能读出新意来,眼光不好的,读出来的,照样是旧意。这是一个说法。第二个是林语堂的,更有趣。读现代文学的,都会知道他有一句名言:“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他最擅长的是给中国人讲西洋文化,给西洋人讲中国文化。说到读书经验,他说,他只读极上流的书和极下流的书。这个话有道理,但是不能太当真。我说有道理的意思是说,中流的书不值得读,因为中流的书很可能是人云亦云,同一个意思不断地炒。中国现在每年出版书籍十万种,在你的专业范围内,每年会出版比如说几百或上千种新书,你根本读不过来。你会意识到,读书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哪些书该读,哪些书根本就不必看,读了坏书,不但没有益,而且还有害,你还得想办法把它吐出来,很麻烦的。所以,林语堂说的读极上流的书,大家都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说要读极下流的书呢?我想,他想表达的是,因为社会的偏见压抑了特立独行之士,有好多先知先觉者的著作都是被查禁的,文学、哲学、史学都有这种书。很多好书,开始时是被查禁的。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偏见,要突破这种偏见,就需要读下流的书。被大家认为是下流的书,我敢读它,能读它,这体现我的视野开阔。当然,还有一个方面,书有好有坏,混在一起,能够沙里淘金,可见你的眼光。敢引孔夫子的话,很正常;敢引毛泽东的话,也很正常,因为大家都说它是“经典”。敢引那些大家认为是下三滥的东西,而且引得有道理,这才是本事。过去的读书人,有经验,或者说一个小小的诀窍,那就是读那些很偏僻的书,拿来炫耀自己的博学。避开大路,专寻小径,显得自己有眼光,与众不同,这是一个策略,有好也有坏,能出奇制胜,但也有偷懒,瞒天过海的因素。

我想说说原北京大学教授金克木,他写过一篇文章,叫《书读完了》,是八十年代中期写的。说的是历史学家陈寅恪曾对人言,少时见夏曾佑,夏感慨“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他当时很惊讶,以为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时,才觉得有道理:中国古书不过是那么几十种,是读得完的。后来金克木先生作了一个发挥,说中国书最关键的就是那么几十种,那是原典,其他的多是第二手、第三手、第四手的引申发挥。他举了一个例子,假如一个人只读《红楼梦》研究和《红楼梦》研究的历史的书,而从来没读过《红楼梦》,那他能算懂得《红楼梦》吗?换句话说,有的书是在源头,有的书是在下流,读书应该读源头。

中文的“经典”与英文的“CANON”,都是相当郑重的字眼。除了泛指各宗教宣传教义的根本性著作,还指向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述;其作用,不只因自身具有长久的阅读或研究价值,还可作为同类书籍的标准与典范。因此,一个时代的精神价值与文化取向,往往依靠其产生的“经典著作”来呈现。

承认每个时代、每个民族甚至每个专业领域都可能为人类历史奉献自己的“经典著作”,如此开放的期待视野,无形中大大扩展了“经典”的队伍。基本含义没变,可遴选的标准却大为降低。在宽容的现代人眼中,“经典”可以是临时性的——只要为一个时代的读者广泛认可,即不妨冠以此称。这个意义上的“经典”,当然不像《论语》或《圣经》那样“坚不可摧”,而是需要在历史长河中,经由一系列的沉浮,再最终确定其地位。放眼望去,你会发现,同是“经典”,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年纪大小与含金量的高低基本上成正比。两千年前的“经典”,也会面临阴晴圆缺,但有朝一日完全被遗忘的可能性不大;反过来,二十年前的“经典”,则随时可能因时势迁移而遭淘汰出局。

一部作品能成为“经典”,除了自身的资质,还需要历史机遇,需要时间淘洗,需要阐释者的高瞻远瞩,更需要广大读者的积极参与。着眼于长时段者,往往强调历史是公正的;可在中、短时段的视野中,经典的筛选,不可避免为政治、文化、性别、种族等偏见所左右。充当伯乐的,或许只是一时冲动;随声附和者,也未见得真的十分喜欢。可声势一旦形成,将信将疑的读者,便都不敢公开挑战已成定见的“社会共识”。只是到了“忽喇喇大厦将倾”,才会腾起钱塘江大潮般的批评声浪。如此说来,历史判断的“公正性”,并非毋庸质疑。

所谓的经典,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甚至不同性别中间有移动。经典不见得就是古老,非从三皇五帝说起,那是吓唬人。善读书的,不在选择孔孟老庄那些不言自明的经典,而在判定某些尚在路上或未被认可的潜在的经典。

第五个问题,我想谈读书的效果。

去年,为了纪念国家颁发博士学位二十周年,我应邀撰写了《好读书,求甚解》,发表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2003年12期上,人以为调侃,其实别有新意。我所理解的“读博”,除了现实层面的获得学位外,应该还有另外两重意义,一是读书的心境,一是读书的技术。这里所说的“读书”,包括阅读、思考、探究、写作等,接近今人所理解的“治学”。晋人陶渊明自称“好读书,不求甚解”,人多以为是自嘲;其实,这是一种很高的读书境界。所谓“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更显示其读书之乐。不强作解人,不过度诠释,不为了职称而著述,这样的读书,方才能得其三昧。今人则相反,未曾耕耘,先问收获,落实到具体操作过程,便是“不读书,好求甚解”。如何兼及博雅与专精,既保留读书之乐趣,又希望对学术有所推进,我想,最佳状态是:“好读书,求甚解。”后者指向职业,前者指向志趣。

每年大学生入学,迎接新生的会上,经常会要求我去讲几句话,我特别烦新生一进来就打听:“老师,将来我们的出路是什么?”我说你还没耕耘,就想收获!还没进大学,就问我将来如何找工作。不过,这大概是家长叮嘱的话。这个东西,影响学生的阅读,使其无法进入那种纯粹读书的境界。我希望的读书,兼及读书人的博雅和专家的专精,保留读书的乐趣,同时对学术有所推进。

在重视学历的现代社会,读书和职业之间是有关系的,大学里面只讲修身养性不行,可是变成单纯的职业训练也太可惜了,所以我说理想的博士生的训练,不仅是学得一种精湛的专业技巧,更重要的是养成一种高远的学术志向和淳厚的读书趣味。比起那些只关注“人才”或“成果”的说法,我的论述更加贴近“读书”的本意。人家可能认为,这么说境界不高,可我认为,我所追求的读书境界,比那种只是期待学生们将来拿诺贝尔奖或当大官什么的,更有意义。在我看来,读书心境的失落,比具体的专业知识的缺陷,还要可怕。

读书必须求解,但求解有三种不同的办法。我把它稍微分解一下,第一种叫“好读书不求甚解”,那是名士的读书,像陶渊明那样。第二种叫“好读书求甚解”,那是我说的学者的读书,读书时很高兴,且力图做出专业性的解释。第三种叫“不读书而好求甚解”,我戏称之为“豪杰读书”。所谓豪杰读书,是借用晚清的一个词,叫“豪杰翻译”,特点是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想修就修,想改就改,想删就删,弄出来的东西,一半是原来的,一半是自己的。以自己的趣味来随意曲解古人或外国人,这就是我说的“豪杰读书”。

为什么我要关注读书和心境的关系,要强调“名士读书”和“豪杰读书”的区别呢?因为,读书最主要的功能,除了知识积累以外,还有精神生活。我想表达的是,作为一种专业训练的和作为一种人格修养的读书的区别。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谈文学教育,在我看来,现在的文学教育问题比较多。在座的,我估计有好多是中文系的,我自己长期在中文系教书,深有体会,我们的学生们能获得很多专业知识,但是似乎文学艺术修养不高。我举了一个例子。我主要教现代文学方面的课程,而夏晓虹是教古代文学的,有一年她去德国讲学,我替她讲课。考试的时候,我出了一道题,大意是谈《儒林外史》的艺术特征。学生的卷子交上来,我看了很伤心。为什么呢,有70%的同学答《儒林外史》的艺术特征的时候,举的例子是“范进中举”。为什么我生气,因为可见他们进大学以后没再读《儒林外史》,我们都知道,“范进中举”是中学教材里有的。论述《儒林外史》的讽刺特征、科举制度,还有什么艺术结构啊,他们都说得头头是道。一到具体文本分析的时候,你怎么只记得“范进中举”?换句话说,很可能中文系的学生不怎么读作品,只读文学史,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知道这里的学生怎么样,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整个课程设计的问题,花那么多时间传授丰富的文学史知识,让他们知道明代有什么作家,清代有什么作品,这些作品又如何伟大,等等。学生们说,对不起呀老师,我要记得两千年的中国文学,没那么多时间去读作品,因此,我只好多读文学史。这就难怪,我们的学生有丰富的文学史知识,而缺乏准确的艺术判断能力和精彩的艺术批评技能。所以,我说,知识多,技能少,趣味不高,是我们今天的文学教育的通病。文章发出来后,很多教授感兴趣,希望努力改进我们的文学教育。当然,我所说的文学教育,一种是培养专家,一种是培养有文化的有趣味的读书人。培养专家,将来念博士,当教授,然后写著作,这是一条路;另外一条路,不是这样的,绝大部分人将来成为各行各业的合格人才,对他们文学修养的要求,其实不是很高。我们也给全校其他专业的学生开文学课程,目的是培养他们的趣味,不要求这些人将来成为文学评论家,而是希望他们能像陶渊明那样凭兴趣读书,读文学,而且“好读书,不求甚解”,这就够了。我们的教学目标是,日后绝大部分人成为有教养的能欣赏文学艺术的读书人。当然,专业训练那是另一回事,同样必不可少的。

第六,我讲读书的乐趣。

我想强调的一点是,读书并不只是一种工具,它本身就具备了独立的意义,没必要“黄金屋”、也没必要“颜如玉”来做诱引,不该只是将它作为获取生活资料的手段,所谓“著书都为稻粱谋”,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在我看来,读书本身便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学生抱怨:“真没劲,我不想读了。”老师开导:“你别着急,认真读,读完以后,日后就会有用。”这说法用心良苦,但我不接受。不是日后有用,你才苦读;应该是你读的时候感觉很愉快,必须到这个境界,才像在读书。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插队下乡,你猜我最喜欢什么,喜欢下大雨。为什么?平时如果不出工,跟队长请假,必须编理由,比如说我身体不好啊,或者是有别的缘故。只有下大雨的时候,你才可以安安心心躲在家里读书。古人说“耕读传家”,那是耕地的活不重,才能够达到这一步。要是农活太重的话,很累人,晚上根本读不下去。我的读书兴趣,是在这种状态下养成的。当然,我不否认成为职业读书人以后,一年365天都在读书。

我刚才说了一句话,古之学者,读书有得,不得已而著书,今天学术评价越来越刻板,大家为了著书而读书,这就丧失了很多读书的兴趣。说到这,我想举一个例子,说的是胡适先生。胡适,我们北大的老校长,他四十年代曾写了一篇文章,说他读《水浒传》时,没办法一次读完。为什么呢?他读《水浒传》读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间发现一个可以考据的东西,他就考据去了。过了好长时间后才想起,我从第三回读起,回过头来再读第三回。读了一段,又有别的东西,又考据去了。所以,他没有办法一次把一部小说读完,这是胡适先生的特点,因他对考据有特殊的兴趣。但这也是学者常见的毛病,学者读书,很容易被自己的课题拉着鼻子走,在字里行间寻找自己需要的专业资料,以致失去了阅读时的快感。我自己也有这个体会,我写过一本墙内开花墙外香的著作,那是十几年前的事。那书叫《千古文人侠客论》,谈传统中国的游侠诗文及小说。那书出版以后,开始有人给我寄武侠小说,看了几本后,再也不想看了。大概是前一段时间集中读某一类书,读伤、读腻、读累,最后再也不想读了。因此,书完成后,我一拿到武侠小说就有点烦。这也是读书人的毛病。长期做一种研究工作,假如不会自我调节的话,很容易把读书作成一种苦活。

我希望有一天,你们进入专业研究,成为某一行的专家后,还能保持一个年轻人的读书的兴趣、那种新鲜感。成为学者了,整天不断读书,关键是必须感觉有趣。新年的时候,《中华读书报》等报刊的编辑经常问我:请你谈谈去年你最喜欢的书,以及你正在读的书。碰到这种时候,我一概回绝。为什么呢?我说,我整天在读书,不具备代表性。再说,我读了很多种书,有些不是我喜欢它,而是必读,这是职业读书人的困境。职业读书人很可能是为了自己的专题研究而阅读,而这种阅读,跟个人趣味关系不大。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我希望能定期卸下自己那学者的或专家的盔甲,将自己还原为一个纯粹意义上的读书人,自由自在地阅读。

在国内基本上做不到这一点,我是经常利用出国的机会,来自由阅读的。因为,出国了,在茫茫人海里,谁知道你是什么著名专家?在大街上逛荡,根本没人理你。这种情况下,可以暂时中断你在国内紧锣密鼓地进行的研究。所以,我在日本一年,写了一本闲书,叫《阅读日本》,后来在英国,也写过《大英博物馆日记》,那两本书跟我的专业没关系的。是不是在逞才?不是的,我想告诉大家,其实我是想用这个办法来恢复自己的好奇心,恢复自己的阅读兴趣。学者做得太久以后,有一种惰性,缺乏好奇心,缺乏想象力,缺乏新鲜感。你要不断地让自己对事物保持一种新鲜感,保持一种渴望阅读以及了解你不懂的东西的冲动。所以,我在那本书的后记说,阅读既是手段,又是目的。即使是很会读书的人,你也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被专业化剥夺了读书的兴趣。所以,我必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一个纯粹的读书机器。假如成为纯粹的读书机器,你会失去很多本该有的阅读乐趣的。

所以,我想告诉大家,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大家保持对“阅读”的兴趣。那就是,暂时不读书,或者不读你长期研究的书,这才能保持你的新鲜感。假如你读书读得太苦了,老是这样,那么,以后你就读不下去了。越是这样的阅读,所谓“苦读”,效果越不好。读书的兴趣,很大程度在于调整你自己的心境。用暂时不读书,或读专业以外的书、读你完全不懂的书,来调节你的心境,以便恢复你的好奇心,以及读书的乐趣。

第七个问题,我想谈读书的姿态。

说到读书,人们热衷于讨论理论与常识、沉湎与超越等问题,而我更关注的是阅读的姿态。比如说,你读书的时候,是把书放在厕所里,还是放在书桌上?你是搁在膝盖上,还是拿在手中?是正襟危坐,还是随便翻翻?这些阅读姿态不一样,其实关系重大。为什么?因为,这不只是涉及到阅读的心态,往深里说,可能还涉及到你的阅读目的、阅读方法。

为说明这个问题,我想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人,那就是鲁迅。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那本书里,有一篇文章,如果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看看,题目叫《随便翻翻》。鲁迅先生说,他养成了一种读书的习惯,那就是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拿过来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或者看一遍目录,或者读几页内容。他说,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仍然还是这样。这种阅读,不用心、不费力,往往是在写正经书、读正经文章疲劳的时候,这么做,拿这个东西来消遣,同时恢复疲劳。所以说,“随便翻翻”是读书的一个很好的途径。不过,鲁迅先生坦白交待,这种“随便翻翻”,如果想骗人的话,很容易冒充博雅,显得学问很广博。他说,有些老实人,跟他闲谈以后,经常说,鲁迅先生你读书读得很广啊,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啊?他只好坦白交待,很多书不是读的,而只是随便翻翻。

学生们因为年轻,有时候着急,也会问我,说老师你读那么多书啊。我跟他们说,请你读一读鲁迅这篇文章,明白有的书是读的,有些书是翻的,有的书是查的。不懂的人,一看文章,以为你读那么多,其实不是的,好多书没读,好多书是因为某种特殊因缘翻到的,好多书是因为撰写专业著作的时候,按图索骥找到的,等等,等等。老实人不懂,以为他每一页都读,不是的。鲁迅先生说,这种随便翻翻的好处呢,就是书知道的多了。另外一点,随便翻翻,翻那些你喜欢的书,也翻那些你不喜欢的书,翻那些跟你意见一样的,也翻那些跟你根本不是一个观点的。为什么?养成一个开阔的眼界,养成一种豁达的心胸,而且读书人有比较才有鉴别,才有高低之分。只读一种书,只读一流的书,这种人眼光会很狭隘。鲁迅说,这是他的经验,“随便翻翻”。这种读书法,有点像我刚才说的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可是,鲁迅先生又说,坦白交待,随便翻翻并不是读书的全部,那是当作休闲的读书。同样是读书,不懂的人读得很用力,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从早上读到晚上,那样身体受不了,眼睛也受不了。会读书的人,知道某一本书我全神贯注在读,某一本书是听着音乐在读,某一本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地翻。鲁迅先生告诉你说,有“随便翻翻”这种读书法,可这是一种休闲的读书法,如果弄得不好,你整天就是“随便翻翻”,那你会受害的。这就是鲁迅写文章的特点。先告诉你一个正的,再告诉你一个反的,目的是怕你执著一点,不会变通。因此,说完了,自我调侃,自我消解,告诉你事情还有另外一面,这是鲁迅写文章的特点。

几年前,我曾经写文章,比较过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俩读书和做学问的不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出版以后,学术界评价很好,可陈西滢写文章说,听说这本书是抄日本人的,鲁迅非常愤怒。后来这本书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的时候,鲁迅先生写了一个序,那个序非常“刻毒”:“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鲁迅接下来说,如果我的恶名可以卸下来,我将“谎狗”这个旗子,回敬给那个自称正人君子的陈西滢先生。假如你没办法洗刷,你必须插这个旗子一直到死。鲁迅先生说了,我做学问,有我独立的准备,读《中国小说史略》,必须把它跟鲁迅另外几本资料性的著作如《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合在一起,你才知道鲁迅做学问下的死功夫。才会了解蔡元培所说的,鲁迅是用清儒做学问的方法,扎死寨,打硬仗,锲而不舍。这是专家做学问的办法。他弟弟周作人呢?周作人早年也写了《欧洲文学史》《儿童文学小论》等。但是二十年代初开始,周作人说他的文学店关门了,从此改写散文随笔。周作人的散文很有名,到现在为止,二十世纪中国的散文史上,最伟大的还是鲁迅和周作人。在我看来,鲁迅的杂文广受好评,周作人的随笔也很了不起。但是请大家注意,周作人在写文章的时候,是把他的学问融汇在散文里面,所以,读周作人的文章,你会觉得这个人的学问实在太广了。但是,把学问融汇在随笔里面,好处是神采飞扬,笔调灵便,不为前定的学科规则或理论体系所囿。可易于趋避,便于藏拙,使得论者到了关键时刻,往往虚晃一枪,只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供后人凭吊。不懂的人觉得你很广博,懂行的知道你到了关键时刻,绕一个弯子,或者跳过去了。见了红灯绕着走,点到为止,这种做法,是用文人的眼光来处理学术课题。我说,周作人的学术趣味很好,功力不够,原因是,他谈学问很随便。说到底,文人趣味和学者追求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周作人的这种选择有道理,但我更喜欢鲁迅的那个策略,那就是,该学问的时候我们学问,该散文的时候我们散文。

回到读书,我想说的是,该随便翻翻的时候,你可以洒脱一些;需要扎死寨打硬仗的时候,你千万马虎不得。所有谈论大学生活的,都挑好玩的说,弄得不知底细的人,以为在大学里读书很轻松,整天就是各种有趣的事情。你要这么想,你就大错特错了。挂在口头的轻松和压在纸背的沉重,二者合起来,才是真正的读书生活。

第八个问题,读书的策略。

读书,读什么书?我建议大家读好的文学书。为什么?大家一听,马上会说,你是文学教授,所以你是出于私心,让大家都读文学书。不能说这种猜疑毫无道理,是有这个意思在内。但是,我还想做补充,那就是,有感于现在的读书人,越来越势利,越来越讲求实用,大家都读经济、读法律方面的书去了。但是,过于强调“实用”,忽略了审美趣味的培养和精神探索的意义,那样的话,很可惜。还有一些志向远大的青年人,他们说,他们不太读文学书,因为他们希望救国救民,而文学太软弱了,没有用。我说那不对呀,你看鲁迅的著作,其意义不言而喻。还有一点,我想说的是,如果连念文学的、教文学的,都对文学不感兴趣,那实在太危险。

我想举一个例子,跟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去年,香港的一个很著名的学者饶宗颐先生到北大来演讲,说到了法国著名汉学家戴密微跟他讨论的时候,说了两句话,印象很深。第一句话:“中国文学世界第一。”这说的是古来的中国文学,这句话在北大说的,看记录整理稿的时候,饶先生自己把这句话删掉了。因为这句话太自负了,且不太准确,汉学家有他们自己的立场,不必当真。但是,第二句话没保留下来,我觉得有点可惜。戴密微跟他说:“想来想去,研究中国,最好是从中国文学入手。”当然,你可以理解为,外国人学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中国宗教,文字语言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所以首先必须入门,而从文学入手比较容易。但是,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想说的是,从文学入手研究中国,照样可以越做越深邃。更重要的是,我想提醒一点,比起其他专业来,文学研究可以养成一种体贴入微,养成一种丰富的想象力,养成一种很好的学术表达能力,所有这些,都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些之所以重要,跟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有关系。我说过,学问作为一种专业,本身包含对生命的体贴,以及生活趣味的养成,这二者之间是有密切联系的,所以,我用了一个词,叫“有情怀的学问”。

说到文学,我还想讲讲跟我自己的专业有密切联系的问题,那就是“现代文学”。这学科,我开玩笑说,是最具亲和力的,因为很多人关注。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年报考硕士生的学生里面,考现代文学的最多。一开始我特别高兴,后来,就有点烦恼了。好处是,考生多,我们选择的余地大;让我们烦恼的是,其中很多不着边际的,都来考。这自然不是好事情。去年改卷子,有个学生在卷子上面写了一首诗,说是“考场纪实”,因为你们出的题目我答不出来,那就写两首诗送给你们。还有另外一个考生更绝,在考卷里面说,老师你别生气,这张卷子你随便给分都可以,因为我这一辈子一定要考一次北大,考什么,想来想去,鲁迅我还知道一点,那就考现代文学吧。更离谱的是,几年前,考卷上有一个小题:上世纪五十年代有所谓“丁陈反党集团”,那是指谁?学过现当代文学的都应该知道,是指丁玲和陈企霞。可那考生怎么回答,所谓“丁陈反党集团”,就是丁玲和陈平原。你说你考现代文学,还考北大,答出这样的卷子!

说现代文学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学科,这是自我调侃。但另一方面呢,现代文学和日常生活的关系很密切,你会发现,它和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也有比较密切的联系。你可以说,现代文学史上,真正“经典”的东西不多,五百年后还能留下的,那就更少了,绝大部分作品将被淘汰。但是现代文学和当代人的精神生活关系很密切,这也很难得。举一个例子,所有的政治运动,像八十年代北京闹学潮,每次闹学潮,学生们必定引用鲁迅语录。可以说,鲁迅的著作,以及其他现代史上的陈独秀、胡适等人的著作,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人思考问题、表达问题的一种很重要的资源。所以我说读文学,不只读源远流长的古代文学,也读历史比较短的、有点粗糙但跟当代人的精神生活密切相连的现当代文学,这对养成大家的思想境界和生活趣味,培养一种“有情怀的研究”,是很重要的。

第九个问题,关于读书的风范。

严格说来,所有的演讲,都是“卑之无甚高论”。我说了大半天,你说不定会抱怨,老师你讲的很简单,不过就是说,读书是一件好事情,对社会有用,更重要的是自得其乐。读书应该读好书,如果整天沉迷于诲淫诲盗的坏书,受其影响,干了坏事,那不能怨我。最后,希望大家多读好的文学书。最后一句好像有点私心,大家姑妄听之。可是,我除了讲这些东西,最后还想引进一个先贤所说的一段“疯话”,作为这次演讲的结束。我说的“疯癫”,那是章太炎自己说的。1903年,章太炎因为《苏报》案被关在上海。三年以后出狱,到了日本,留学生给他举行盛大的欢迎会。他在欢迎会上作了一段演讲,说:人家说我是神经病,我承认我是神经病。因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一心一意往前走。所以,古往今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定都有神经病,才能做得到。而在下我就是这样。

章太炎这段话其实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做大学问成大事业的,都是要认准一个方向,一意孤行、百折不回。章太炎就是这种人。章太炎在民国学术史、思想史、政治史上,都是很重要的人物,他讲读书,同样很有意思。古往今来,有无数的劝学文章,还有各种各样的治学格言,你我都听过了,效果怎么样?不能说一点效果都没有,但其实效果是不大的。因为,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你自己的资质和悟性。章太炎便说,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和人生忧患的多。这一点,章太炎1928年撰写自定年谱时,已有明确的表露。《太炎先生自定年谱》1910年则称:“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此前,1912年张庸《章太炎先生答问》有言:“学问只在自修,事事要先生讲,讲不了许多。予小时多病,因弃八股,治小学,后乃涉猎经史,大概自求者为多。”大家都知道,章太炎跟随俞樾念书,章太炎怎么说?他说:“曲园先生,吾师也,然非作八股,读书有不明白处,则问之。”把这三段话捏在一起,就是:读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应该请教师长,这是第一句话;读书主要靠自己,自己体会,将生活经验和书本知识相印证,你会获得一种自己的独特体会,这是第二句;第三句话,读书主要得之于忧患,人生忧患,也是一种财富,太平淡的人、太顺利的人,读书不可能特别深刻。“忧患”能帮助你理解社会、理解人生、理解历史,所以,忧患之于学问,关系重大,

可惜人生不能像打预防针那样,冬天到了,让你打一针,预防感冒。实际上,我们不可能把人生可能出现的各种错误,全都编成程序,预先输入,让你免疫,不犯浑、不出错,那做不到。好多人都是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是如此。更多的是像我这样,全是马后炮,事后诸葛亮。

现在,我已经讲到“九”了,再讲,就变成了俗不可耐的“十全大补”,那是鲁迅先生最不喜欢的。中国人的求全求满心态,要不得。所以,我坚决不讲“十”,就此打住,谢谢大家。

(报告内容根据录音整理 报告时间:2004年10月10日)


热线电话:0533-2786727

邮箱:lgwindow@163.com

xinwen@sdut.edu.cn

欢迎大家通过本网投稿系统,提供新闻线索和稿件。

网站管理:山东理工大学党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