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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大讲堂】张炜:纯文学的当代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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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 2004-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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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中国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并兼任万松浦书院院长、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一些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的教授和研究员等职。国务院特贴专家,山东省突出贡献专家。 现已出版文学作品及理论著作150余部,计900余万字。主要有《张炜作品精选》《张炜自选集》等,长篇小说12部,《古船》分别被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亚洲周刊)和“中国文学百年百优”(北京大学),并被确定为法国高等考试教材;《九月寓言》与作者分别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十作家十作品”。近作《刺猬歌》反响热烈,另有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秋天的愤怒》等18部,短篇小说《声音》等130余篇,散文《融入野地》、诗《皈依之路》等。作品在海内外获奖30余次,被译为英、德、法、日等文字,在一些国家和地区出版单行本30余部。

对纯文学的界定

首先应该对“纯文学”有一个界定。这个概念不令人满意,用它来描述一部分文学作品也不够准确,但如果叫成“高雅文学”或“严肃文学”,似乎也不妥当。在大学课堂上可能要讲很多相关的概念,总之一时难以周到合理。好在我们可以通过慢慢讨论,把它搞得比较清楚一些。这样也就会大致理解什么是“纯文学”,知道它究竟指了哪一部分创作。其实生活中有很多概念很多命名都是不确切的,只是因为约定俗成,才慢慢达成了共识。

我们平常接触的文学作品很多,像中国古代的文学,诗歌、散文、戏剧,还有一些通俗小说,一般来说都属于“文学”这个范畴。说起文学,感觉上会是很大的一片,那些不曾从事这门专业的人,大概不会把它分成一块一块的,不会作性质上的区分和理解。

从学术和专业的角度看,“纯文学”与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当然有所区别。在专业人士那里,它或可称为“诗性写作”。它大致具有与流行的商业文化相对立的品质,仔细考察起来似乎有如下几个特征。

一、语言方面

纯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文字艺术。如果我们认真辨析一下,可以发现这个范畴之外的一些作品主要不是、或者并不特别依赖语言文字艺术的。比如一些通俗小说,主要是靠情节的曲折离奇来吸引读者。而纯文学写作必要追求语言文字方面独特高超的技巧,写作者对语言和文字要有超乎一般的敏感性。这种语言可以说与时共舞,具有随时代而生长、随时代脉搏而跳动的鲜活性,要始终保持巨大的创造力和个性特征。

一个好的读者首先会被一部纯文学作品的语言文字紧紧抓住,而其他的写作就不具有这种特征。在阅读中,我们尽管会被作品的思想、人物形象所打动,但首先进入的还是语言层面。最早扑入视野的是文字本身,其他则要一点一点深入领略。有怎样的文字,这是第一印象。一个作者特有的言说方式,其表达的色彩与力量,必然成为一种巨大的能量散发出来。语言和文字首先征服人,这就是语言文字艺术。

对比一般的传媒,包括大量的印刷文字制品,如我们看报纸和网络,看文件,上面的文字也在表述自己的意思,但这时候的文字更多的却是作为一种符号出现的,没有也不必有太多的个性印记。它的功用就是尽可能地把意思表达清楚,简练明晰是第一要求。通俗作品的语言也有近似的功能和目的,即尽可能快地进入一种规定情节,并能够直接地、较为有效地把一些类型化人物介绍给读者,这时候语言文字的“生动”和“个性”都是极为有限的,它通常不能一再地、放肆地溢出自己的文体边界。

但纯文学作品中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汇的使用,更不要说一句话了,都极其追求心灵的自由,作者必尽最大的努力突破一个时期语言的平均数,让其深深地烙上创造的印迹。所以语言是作家最明显的一个徽章,一旦把语言去掉,这个作家的主要区别特征也就消失了大半。一切从语言出发,一切依仗语言,一切通过语言。

如果借一下比喻,那么纯文学作品的语言不是一般的文字的颗粒,而是带有粘稠度的、有温度的生命的颗粒。它不是机械的组合之物,而是心灵滋生之物,有生命,会生长。写作者的言说对应的是一个活泼的时代和生活,而不是一成不变的语言程式。写作者的语言张力就来自这种对应。对比起来,一般的文字制成品的语言是没有或很少有这种对应性的。而阅读的快感在很大程度上也来自这种张力。

二、情节方面

如果用通俗小说做个例子,可以清楚地看出,纯文学作品相对来说没有过于曲折的、非要吸引你一口气读完的情节故事。它没有那种惊险陡峭的转折和悬念,不作那样的声势和铺张。一般而言纯文学作品的情节都很自然很朴素,大多称不上新奇,有的甚至只是一些“老故事”,一些并不十分令人注目的生活中的“小事”。

但是这样“平庸”的情节靠什么来吸引阅读呢?其情节因素既然淡弱,远不够强有力,又怎么会产生魅力?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我们知道情节有两种:一是大的故事脉络,即事情是怎么发生发展、怎样起承转合以至结束;二是脉络中的细部、它的很密致的组成部分,通常叫做细节。有时候我们越是阅读经典文学作品,越是觉得难读,就因为它大致的故事脉络非常缓慢。所谓的“皮厚”,许久了还不知道它在讲什么故事。而相对通俗的小说正好相反,其节奏很快,第一页甚至第一行就可以把人吸引。

一般来说,外在节奏非常快的那种书大都属于通俗文学作品,像武侠、言情、推理和社会问题小说等等。一部作品中大的情节脉络仅仅是一个外在的框架,是形式,真正的艺术质地究竟怎样还要看更内部的东西。从艺术品质和写作学的意义来看,外在的节奏快了并不难,难的是内节奏的加快。内节奏即细部、细节,如一个人机智的对话、眼神,更细小的故事套在里面,让情节的脉搏跳动起来。内节奏对于修养极高的读者总是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而外节奏非常快的作品,付出的代价往往就是对细部的匆忙掠过,这样也就舍掉了许多的趣味和意绪,对人艺术刺激的密度不够。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粗线条的东西、通俗作品。外节奏非常快,内节奏却非常缓慢,读了很久,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发展和变化,没有很细腻的很特别的意趣在里面,仅是一些惯常的见解和发现、一些平凡的表达。

一些趣味高雅的读者不太有性子阅读那些通俗作品,其原因就是它的内节奏太慢,给人的艺术刺激不够密致,让人沉不往气。所以纯文学的特点就在于外节奏是慢的,而它的内节奏却非常之快,有时候仅在百字千字、在方寸之地上经历了起伏波澜:各种或微妙或出人意料的发展和发现,非常绵密。一般来讲,纯文学作品在一千字的篇幅里大约不会少于四五处令人心神兴奋的东西,它可以是来自语言本身的调度,也可以来自其它方面。而在通俗作品中,一万字的篇幅中构成类似刺激力的也没有几处。

三、内容方面

纯文学作品所表达的生活内容不是写实的,而且绝不追求真实的再现。这些内容与生活的关系是奇特的,它表达的事物与现实生活隔了一层,这一层就是作者强烈的生命内容。对照现实,好像似是而非,夸张,变形;有时尽管逼真到了惊人的地步,可冷静下来又觉得还是不一样。无论是讲叙熟悉的现实还是其他,作家都在带领读者做一次梦幻般的精神旅行。

可如果读一些社会问题小说,就没有如上的奇异之感。写生活,直接逼近,现实感极强,让人不太置疑或根本无暇置疑。可见二者之间的质地不一样。这中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原来纯文学写作即诗性写作,作者使用的是人人都熟悉的社会材料,最后构筑起来的却是一个极为个人化的世界。这世界因为完全属于他自己,所以必然是个异数,故而才有魅力,才会拨动他人的好奇心。

社会问题小说或一般的通俗作品,无论其故事多么惊人,从细部看也还是极力追求世俗意义的真实,也就是说尽可能地与大众的个人见解和个人经验达成一致。而纯文学作品给人的是灵魂上的惊喜,其使用的材料似乎与别人是一样的,但构筑的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人们常常所说的一部文学作品的真实与否,都是一般而言,并不具有专业语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即纯文学作品,如果真实了也就失败了。它根本就回避或无意于抒写生活的真实,而是让其经过心灵过滤,酿造了滋生了完全属于他自己了。他的每一次创作活动,都是对于他个人的一次强调、一次不同角度的重复。

有的教科书上一直在讲“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其实进入写作学就要更复杂一些。也不是“比生活更集中更强烈”,因为从根本上而言这不是个强度的问题,不是个量化的问题。那样讲是把文学问题过分通俗化了。文学的个性不仅不是来自集中或强化,而且有时恰好相反,它是极为排斥普遍经验的。对于纯文学来说,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更强烈更集中的问题,而是怎样更个人化的问题,即怎样使其完完全全从属于自己的生命。他自己会怎样对生活重新组合、诠释和把握,取决于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和怎样的一颗心灵,所以不存在去概括别人的问题,不存在更集中更强烈的问题,不是程度问题,也不是高度问题。这是属于个人的、永远不被重复、永远不会在生活中发生第二次的一个世界。

四、主题方面

我们看文学作品,看一篇文章,总会自觉不自觉地询问:它通过什么、表达了什么?作者透过这样一篇文字提出了什么诉求?显而易见,我们的许多文学评论很容易就进入这一类提问,进而急于搞明白作者通过什么表达了什么,以至于反对什么赞同什么,或者有什么厌恶和喜爱,以及情绪等等。评论者有时真正清楚地把握了这个作品,而且把握了作者的思维,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是这样的作品往往不会属于纯文学作品。

通过人物和故事来表达心中某种强烈的愿望,结果就是裸露的、直接的表达,这种特征是社会性很强的文字才有的,如吁请和呼告,如一些社会谴责作品。纯文学作品则要复杂得多,它表达的是生命的奥秘,是人性中曲折无测的部分,是深层的潜藏。通常这些部分是很不容易被触摸到、被挖掘到的,它处于偏僻的人性角落。所以真正的文学作品的诉求会非常繁复,故而面对一部纯文学作品,一味地分析是非常危险的,从中得出的结论也是非常不可靠的。所以作为一个读者只能在欣赏和感悟、在陶醉的愉悦中慢慢地接近其核心。

我们现在的某些文学评论,所谓的研究工作,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理解或不想理解作家作品。往往是没有进入纯文学作品的能力,却又急于从学到的理论中求证作品,急于使用学到的新式武器,拿一个作品去解剖。这就糟了。实质上这些工作与作品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没有触摸到作家作品的核心部分。这个过程只能是对作品的阉割,是幼稚化和简单化。

纯文学作品的“主题”是极为隐匿以至于消散在全部文字之中的,而不会像一般的文字作品那样表述。复杂的人性问题如果要得到充分的饱满的表达,是极为困难的,所以作家就不得不借助于故事、比喻,使用形象生动的语言,运用诸多细节,当然还有议论,有忘情的诉说。这样做的目的,即为了缓慢而周折地接近一些隐秘,把极复杂的东西呈现出来。这个过程也就是纯文学的写作。

阅读中的理解,实际上不可能把作家写作时所经历的过程完全省略掉。正因为作家有时苦于无法将一些极复杂的问题用一万字或十万字说清楚,所以才有了更长的篇幅。这样的篇幅不仅不是浪费,反而是极大的节俭,是优秀作家所使用的最精炼的文字的结果。正因为如此,所以分析作品和结论作品时,要非常小心。

有一个读者问作家:您作品的主题是什么?作家回答:怎么说呢?我如果现在就能直接回答你,也就不用写四十万字了。我也像您一样急躁,所以在写作时尽可能使用简练的语言、而且还借助形象和情节来表达,结果还是耗费了四十万字。作家这样说可不是一种诡辩,而是真正的实情。

五、阅读方面

纯文学的阅读与一般文字制品的阅读差异很大。前一段西方有一本专门讲快速阅读的书,风行一时。此书在描述快速阅读的方法时十分得意,介绍说每个人一生要学习、要阅读的量是很大的,所以要想法快些、再快些。他的阅读方法是用食指按住一行一行的字往下滑动,滑动时用眼的余辉把长长的一句话扫掉,这样可以很快就把整本书读完,而且意思也大致明白,如此才能博览群书。但即便是他,也还是讲了一个注意事项:读纯文学作品时不能使用这个办法。

为什么?就因为文学作品是语言文字艺术,语言文字本身给予的快感是主要的,想让语言的魅力来征服自己,那就得一个字一个字读,不仅读一句句话,还要读词、字和标点。它的细部更渗透着诗意、力量,潜伏了艺术的能量。这就是纯文学作品和一般文字制品的区别。

比如读一本武侠小说,也要像读纯文学作品那样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大概既划不来,也无必要。因为它很长,有时几大卷几百万字。不仅是长,主要是它没有绵密的细节,没有语言本身的艺术刺激,大致还属于曲艺的范畴,所以把它的情节搞明白也就可以了。一般来说武侠小说的语言是程式化的,没能进入正在生长着的当代语言艺术。当然好的武侠小说也有情节、人物形象和语言方面的综合成就,但比较起来,它毕竟还不是将语言作为第一指标。

所以说阅读纯文学作品,在阅读速度上有个基本的要求。比如说一个作家送了一本厚厚的书给朋友,对方说自己一夜就读完了,还说写的真好!作家说那等于没读。朋友很委屈,说什么意思什么故事他都看完了记住了,并且要重复叙述出来以资证明。作家不再说什么了。其实作家的意思是,这是一部纯文学作品,谁一夜读得完啊?无论读多么快,眼睛总要有在文字上停留的时间,要有还原和想象的过程,要感悟它们,要把字和词连缀成语言,再把语言连缀成情节,把情节连缀成一个意境、一个生活画面,这样才能还原到作者描绘的那个情境之中。这其中需要体会,需要悟想其中的暗喻、象征,因为里面有直说反说,不动声色的嘲讽,总之非常复杂,一夜当然读不完。

一般来说读报纸、读通俗小说之类,远没有那么复杂,读者把意思搞明白也就可以了。文学阅读接受的信息则要多得多,要调动感性,要感动,要沉醉,从而在这个过程中获取特别的幸福。

六、受众方面

不同的文字制品有不同的读者,从哪一部分人阅读的角度来判断,也多少成为鉴别纯文学的一个条件。但任何条件都不要绝对化,只是一般而言。比如短时间内几十万上百万人争读的,可能不会是纯文学作品,因为这些文字可以如此便当地满足和吸引了各种层次的人,更有可能是相对通俗的大众读物。我们平时看到的言情武侠演义,还有一些社会问题小说,都不能算作纯文学作品。纯文学作品的阅读有一道门槛,它不是无条件进入的,而是有条件的。无条件地面对公众,这是不太可能的。服务于民众和无条件地进入民众不是一回事。比如说一些尖端科学项目最终是服务于民众的,但却不能让民众直接理解。

纯文学作品是给哪一些人阅读的?有人说是给受过大学本科以上教育的人。这并不确切,因为对于艺术的欣赏力,不完全是以受教育程度来决定的。它牵涉到人的趣味、心灵的性质,而这些又不完全是后天教育所能决定的。人的趣味和性质,其中只有一部分能够受到后来的影响,而另一部分是天生的或很难改变的。比如说人的爱好是可以变化的,师长的教育,朋友的熏陶,都起相当大的作用;有时人的趣味又很难左右,如有句老话叫 “趣味不争论”,就是说不同的趣味无法相争,争也争不明白。有人不喜欢足球,再劝也没用。纯文学作品也是一样,一个人受过大学教育,读了本科又做研究生,甚至是一个博士后,也不一定就能够阅读纯文学作品,倒有可能整天抱着一本武侠小说乐此不疲。因为人还是有不同的趣味、有心灵的问题。一般来说能够阅读纯文学作品的会是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人,这不成问题;但许多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对纯文学作品有极好的领悟力,极为敏感。比如有人天生就比较浪漫,对生活中的诗意和完美有一种顽强的追求力,所谓的非常敏感,多愁善感,有强大的领悟力和联想力,能够更容易地进入诗境。

我们在生活中的确可以遇到这样的人,他们对于诗意有一种天然的、不倦的、执着的追求,这种追求力与其说是后天培养教育而成,还不如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征和能力。所以说对于纯文学的追求和向往,不仅是文化修养问题,而是一个灵魂的问题,生命性质的问题。纯文学中的完美、幻想和幽深的诗境,对大多数人都有感召力,但却不容易成为大家日常的习惯性读物。它或许在一定的时间内只能属于一部分人,而不是大众,不是广泛地满足世俗社会的趣味需求的东西。所以有一种说法,说纯文学作品是写给“沉默的大多数”的。因为这一部分阅读纯文学作品的人通常是比较深沉的,并非是读了以后因为特别兴奋,就马上发言议论,马上写文章,更不用说马上奔走相告了。他们一般来说比较内向比较沉默,只会不断地在心里回味咀嚼,独自享受那种不可传达不可言喻的美妙。这一部分人是人类当中比较特殊的一部分人,他们平时“沉默”,而一旦讲出话来又别有深度、有见解,非常个性。

七、作者方面

作品的区别当然首先是因为作者的区别。哪一部分人在写纯文学作品?他们有什么特征?跟一般的作家相比有什么不同?这可能难以讲清,但经过观察和概括还是会发现一些不同。一般认为纯文学作家相对来说比较安静、也较为朴素,恰如我们所说的“在生活中比较低调”。一般来讲,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她所拥有的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作家,一般都比较安静。这可能既是工作的需要,也是心理素质,是一种心灵质地所规定的。安静,这在许多时候不仅是性格特征,而且也是深刻的资源。

他们对流行呼号的媒体,比如说电视网络及通俗报章,一般来讲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大致上,这些作家淳朴,本色、但这不是色彩,而是长期的关于艺术和思想的寻索使其保持了这些生命内容。像到处张扬和不够实事求是的渲染,并过分利用现代传播工具的习惯手法,在他们看来有失体面和风度。体面和风度之类关乎内容,而不仅是表面的形式,这即是问题的结症。生命的品行和本质决定了的方式,也就不是做出的姿态了。

纯文学作家不太注重众人的兴趣,并且近乎本能地回避这些兴趣的影响。他们在题材的选择上也不太顾及大多数人的口味。一个时期的共同主题对他们而言并不存在。集体主义和团体利益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不能让其在左右逢迎中丧失生命的个性内容。这也是安静的表现,就是说安稳如一,不为所动。

文学的表达兴趣一旦与群体和集团的兴趣合而为一,也就开始蜕化变质了,成为非艺术。纯文学作家是一些深谙其道者,他们因此才能从边缘走向艺术的内部。这些人在和蔼含蓄中往往有不少勇敢的举动,在一些事情的关节上、岁月的关节上,能用作品或直接的言论,尽到自己作为人的一份责任。可见他们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他们不过是不愿意歪曲艺术。他们深深地爱着艺术。

以上从七个方面作了关于所谓的纯文学特征的说明。其实它的特征远不止七个。但这七个特征也足以把整个一大块浑沌的所谓的“文学”区分和沉淀一下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只有诗性的写作才能建立文学的高峰,才能站在整个的思想力完美力等诸种条件综合筑成的山巅之上。

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纯文学之外的部分,也自有其价值,但却不以文学的价值著称。比如说娱乐的价值,教育的价值,号召的价值,都不是文学的主要价值。

纯文学的现状

纯文学的现状如何?人们普遍认为现在文化艺术正处于一个非常混乱无序的状态,纯文学的境遇也许是几十年来最坎坷的时期。比如说,真正的文学阅读大幅度倒退,人们对于诗和诗意开始变得陌生、疏远以至于惶惑。越来越多的人只为了从书中获取低级乐趣,其内心情状甚至更为糟糕。低俗的文字印刷品大面积覆盖,性与暴力的描写成为时尚被追逐。在艺术评判这一类极其严肃极其难以苟且通融的工作上,却表现出最大的随意性和嬉戏性,指鹿为马或颠倒黑白已成常态,可以为微不足道的私利抛却原则。

比较起其他时段,纯文学作品的确处于冷寂的阴影里。艺术的健康传播渠道严重堵塞,恶俗的文字制品大面积播撒。性与暴力在许多时候已成为文学读物最时髦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并可以听到专家们此起彼伏的喝彩。非常粗糙无聊的作品好像最有资格进入街道和家庭,以至于学院。种种征候都在做出一些可怕的提示,揭示出不祥,却未能说明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源。这一切是怎样演变堆积,以致于造成了积重难返的局面?这里提出下面几个因素,也许可供我们参考。

一、突然进入半商业社会

我们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商业社会,一切似乎都是在没有更多的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来临的。从集体经济、计划经济到时下的状态,没有多少台阶就过来了。多种形态相嵌相掺,人的思维和行为规范都呈现出多种多样的矛盾和交叉,许多时候表现为莫衷一是和荒唐透顶的集合体。我们没有完备的规则,没有标准和依据,摸着石头过河的时间太久,河里的石头又太多。

自由的近乎无秩序无边界的竞争,造成了耸人听闻的两极分化,另一方面却又有计划经济的强大干预。社会正处于转型期,许多方面却怎么也转不了。既没有商业社会的运行规则,原来的秩序又打乱了,这一切必然影响文化和精神的秩序感。在这种混乱的状态里,对文学艺术的发展就有双重的影响。一本书为了快速获得利润,不得不进行各种各样的商业包装,而一部纯文学作品要符合商业流通的要求是非常困难的。结果就是对作家和读者的共同误导,还有各种突然增加的商业的以及其他的诱惑,这一切都作为一个时期的精神砝码,加在了与作者对立的另一端上。

来自各个方面的力量对市场都有促动,这跟整个的计划经济是相搭配的,评奖、宣传机制,这都是利益清晰的。而纯文学作品的写作却要面对更多的也是更高阔的关怀。它的表达远没有那样通俗和简单,也没有解释的时间和空间,对作家本身来说更多的是没有必要。于是市场上的恶性循环也就越演越烈。纯文学写作的原则是独立精神,那么它既不从属于一个集团和群体,那么在市场上也就没一个强势力量的推动和援助。

整个精神文化领域远没有进入一种自由竞争的领域,当然,它或许永远也不会存在永远也不会出现。但这是一个在多大程度上接近的问题。进入秩序之后的情况往往会好转,因为我们需要规则,只有规则才比较固定,大家都有依据,都好理解,各个方面也才会达成谅解,合作起来也就方便了。现在的情形则是混乱,是无法面对的一个阶段。

二、知识分子的缺席

我们没有长期商业运作的经验和过程,也没有跟商业社会配套的一部分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一种对应,一种平衡力量。这一部分人没有机会成长起来,所以整个社会肌体还没有产生抗体。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都需要有一帮非常顽强的批判的声音去对抗,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声音。

今天有谁来跟整个强大的商业主义,跟整个消费主义潮流对抗?没有,于是我们就失去了平衡,会被它淹没。消费主义和商业化对整个社会和民族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我们没有时间培育出这样的一批知识分子,所以任凭潮流的冲刷而无可奈何。前一年来了“非典”,让大家非常恐慌,为什么?就因为这种病毒刚刚出现,我们自身还没有产生抗体。整个商业社会也是这样,刚刚转型,对其中的一些毒素没有产生免疫能力。

我们的知识分子从数量上看是非常微少的,从力量上看是非常弱小的。就像当年缺少工程师一样,我们今天缺少知识分子。这一部分人是指有关怀力有批判力的人士,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接受了大学教育或更高教育的某些专家。不是这个概念。知识分子不是只知道为潮流唱赞歌的人,不是某些方针计划的附庸和补充,而是对社会和人类的未来抱有良好愿望的挑剔者和发现者,更是提醒者。

在商业社会,必须有人提示危机,有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警醒者。逆耳之言一旦绝声,这个社会就将出现大问题。我们每年花了那么多钱搞教育,一代一代下来,理应培育出一大批以批判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可是十分可惜,各类专家虽然出了不少,但他们当中的极大一部分只是廉价的工具,在这个时代只知道“在商言商”。我们没有听到多少来自他们的警号,没有什么人站出来揭破。惟利是图的人不少,令人生疑的荣誉头衔不少。

纯文学作家中的绝大部分当然具有知识分子的属性,文学让他们存在,有不同的声音。独立的精神,坚守的个性,这就是商业时代最重要的东西。但他们需要真正的呼应者和支持者,不可以势单力薄。他们的声音是艺术和诗,更多的是浸润,也偶有激荡,但总需要与另一些呼喊结合起来。艺术的能量其实也是良知的能量,它需要和整个社会的良知连接一体,对社会形成共震才行。

一个时期,当文学和文学家的能量只释放出很少的时候,总是不祥的。做个比喻,就相当于干旱的季节,良知和精神这一类相当于云,只有它们才能酝酿气候。任何时候都要讲大气候和小气候,没有云形成不了气候。干旱的结果就是荒凉,是大地一片贫瘠。

三、国际因素

国际环境当然是一个大气候,这不能视而不见。现在我们都在讲“全球一体化”,化到哪里?整个国际上消费主义和商业主义还是占主导地位,是刺激消费,是商业运作的铁律和规则,是争夺资源和市场,是物质利益。我们一再讲的艺术、文学、精神,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存活的,其状况也就可想而知。

许多人感不到幸福,找不到知音,就更多地举一些外国的例子。实质上也仅仅是有个良好的愿望而已,并不能当成现实。有时从大的范围里找到一点好的例子,大肆说去,也是好意,即把一种理想化的东西传达过来,提提精神。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我们冷静下来会发现一些问题,发现事物的真相,那就是国外的文化市场远远的不像我们原来理解的那样,远没有那么乐观。真相是那里的叫卖声更大。

一个中国作家寻找国外的出路,比如翻译了多少,出版了多少,在国际上造成多大影响,不能简单否定其意义,但决定因素仍然是市场因素商业因素。黄色,暴力,同性恋,千奇百怪或龌龊想象,很快就会在市场上流通起来。国外卖得最好的,影响最大的,仍然是以娱乐为能事的通俗作家。

当然,国际上也有极少数纯文学作家的情况稍好一点,他们的地位非常高,有时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了整个社会的精神趣味,作为一个文化的内核,非常坚硬。一种物体,内核有时尽管并不彰显,但它往哪里移动,整个物体就往哪里移动,其内在的规定性很强。但这只是偶然和特殊,在整个世界范围里它是相当罕见的,更多的倒是寂寞,冷僻;从市场的角度看,影响不大,份额寥寥。这个现象从欧洲到美洲,没有什么例外。

我们国家介绍的大量国外作家曾经是很棒的,因为我们以前翻译国外的作品,都是根据文学史来的,要看其在学术方面的地位、影响。我们的翻译力量又集中在各个大学里,有这种文学史的教育和影响,所以我们国家在文学介绍方面做得比较好,介绍了大量的代表一个民族最高水准的纯文学作家。但是随着商业化浪潮席卷全球,情况正在改变,如果稍微注意一下这些年的翻译作品,就会发现我们远没有过去翻译得那么纯粹了,文学质量在降低,不仅是译笔粗糙,而且被翻译的作家芜杂不堪,泥沙俱下。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国外根本就上不了台面,我们却一腔热情地把他介绍过来了。为什么?就因为要卖,因为国内出版要和国外出版的商业运作对接起来。没有办法,要大赚一笔,就得牢牢盯住他们的畅销书作家,比如说纽约畅销书榜,一周畅销书榜,一个月畅销书榜,都得注意。

可以想见,进入畅销书榜的,还会有多少纯文学作品?当过去我们还相对闭塞的时候,仅仅是退到十年以前,会发现我们介绍过来的作家都非常过硬。所以在大学里影响最大的,从美洲到欧亚,都是十分令人信任的作家。现在完全不是这样。一些诲淫诲盗的东西被我们的一部分人当成了文学艺术的先锋和先驱,真是无耻而荒谬。

现在的艺术追求必须是流行的一部分,必须紧跟美国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占主导的文化潮流。影片的艺术价值要统一到票房价值上,一些所谓的艺术家竟然以此为荣。只要卖得好,哪怕完全是一个空盒子,苍白,概念机械,完全没有内容也在所不惜。这样的情形,不能不严重影响文化和文学的格局。这是一种人性的、欲望的产物,所以也会是历史的必然。

从历史上看,凡是追求完美、更具浪漫情怀、更具诗性的民族,她在野蛮的商业竞争中都渐渐处于下游。像美国这样一个新兴的大陆无所顾忌,因而国力强大。这是人类社会中一个活生生的悲剧。像印度这个古老的民族,佛教的发源地,拥有那么灿烂的人类智慧结晶,怎么样?生产落后,社会贫穷。再看希腊雅典,古文明发源地,却处于商业竞争的下风。那个地方的精神和思想,已在他们的血液之中。我们这里见面的问候语是“吃了吗?”说明我们最大的事是温饱问题,最先考虑的还是吃饭。希腊人见面时问的是:“您对时局有何高见?”

问候语表明了每个民族的关注点。在雅典即便是一些小会场,每个座椅上也会有一个麦克风,因为他们要保留每个人说话的同等机会和权利。这是交流的基础,是辩论的态势,是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思想智慧。这个以思想为荣,以想象为美的诗性民族,商业竞争力当然不可以和美国人相比。他们不会建设一个狂热消费、一个物质主义占主导的社会。

中国是一个儒学大国,儒学是非常入世的,孔子不停地走,就是到各个国家探讨治理社会的办法,与人交流思想。儒学主张思想为上而不是物质为上,甚至说 “朝闻道,夕死可也”。如此地倚重思想,希腊人也不过这样。可见欧洲的某些东西和儒家非常相似,好多思想是相通的,尽管东西方文明的资源都非常复杂。

那种不管不顾的商业社会对于文化的打击力和撞击力是不可想象的,它对社会的改造力非常巨大。可以想见,一个知书达理的社会,崇尚诗性和浪漫的民族,那样的生活多有规矩,整个社会形成了这样的文明,这样的格局,生活会有多么幸福。可惜这要没有野蛮竞争才行。这正如大哲学家罗素所言。罗素在中国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写了一篇文章,说“中国人的思想哲学是非常优雅的,这种文明非常好,但可惜有西方列强。这种文明在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侵犯之下,必会失败和瓦解的”。大哲学家一阵悲叹。

罗素的困惑和痛苦其实也属于全人类,并将贯穿人类的整个生存史。现在看来,我们整个的社会就处于这样一个十字路口。我们面对的是这样一种世界力量世界潮流,即无节制地掠夺资源,尽可能地挥发欲望。我们最理想的伦理社会必将摧毁。所以我们的改革开放也是处在两难状态,一方面提出可持续发展,另一方面又要走在世界经济发展的前列。其实二者只可择其一。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得到保护,一切都有序发展,商业的物质的竞争就会败落。这只是我们的良好愿望,无法抵挡世界上那个不管不顾的尽情煽欲,整个世界由此主导,这就是冷酷的现实。

四、电视的出现

电视的出现作为人类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其影响也许远远超过了原子弹的发明。它几乎彻底改变了世界,而且毫不留情。电视对于人类生活的良性推动力,在这里不讲了。电视是一种超级武器,那么快速的、直接的、方便的进入千家万户。它覆盖了这个世界,无可回避。从娱乐和消遣来讲,各种曲艺、各种新闻都可以通过电视传播,大量争夺自己的观众。它的视角,它的方式,它拥有的一切,人类似乎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比如说,我们人类的眼睛是经过了上万年甚至更长时间才适应了一种反射光,我们看文字、看周围的这个物质世界,都是借助一种反射光。我们在这种光色下非常舒服。但电视不是反射光,它直接射入我们的眼睛。

我们人类突然大面积地、长时间地面对着直射光,受到很大刺激。电视使我们空前愉悦和新奇之后,却产生了越来越大的不安。我们发现自己正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浮躁,还有不满,对整个人生和整个物质世界的极大不满。因为电视比现实的色彩更浓烈更明亮,经过剪辑改造,配上音乐,对感官的刺激是空前强烈的。它制造出来的场景不仅强烈,而且直射视界。这种不真实的彩色光束对我们是一种灼伤。经验的灼伤,感观的灼伤,从此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坐立不安。它射入我们眼内的一切,自觉不自觉地变成了现实生活的参照,这就糟糕透顶。

电视里边的东西,人和物,包括声音、目光,都是现实中没有的,它由一种直射光打入眼内,你等于被击中。所以你离开了这个虚拟世界以后,再看生活中的任何东西,都不再满意不再满足,产生了空前的悬浮感,像是染上了永难痊愈的病症。人类对现实生活的这种强烈的不满足感不信任感,不可避免地催生出一种生命的厌烦。人类的惶惶不安,即是生存遭到破坏之后的恐惧。而且这一切一旦形成,人类就再无幸福可言了。就像染上了毒瘾一样,今天的人类正与电视相守,难解难分,真正是变得人生苦短了。人类永远都在一个塑料框子里生活,在冰冷的屏幕上生活。

电视掠夺了我们的空间,并使我们失去了尊严。我们的审美是建立在严格的现实基础之上的,而电视虚拟了一个世界。坚实而持久的诗性失掉了,更广大的生活被一种魔法隔离了。我们整个生存的真实质地发生了改变,这多么可怕。从此人们将无法理解文学,无法理解美,甚至对瑰丽的大自然也熟视无睹。伴随我们的是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习惯,一种如坐针毡的心理,哪里还会有美好的阅读。

曾经有一个人问作家,说出了心里的一个困惑:今天为什么还要读文学作品?理由就是有了电视之类。怎么回答他?因为首先要回答的是为什么还要写作,谁能告诉他?是的,不要说电视,即便随手拿一张报纸,上面有多少信息,什么拐卖妇女,暗杀,官场争斗,这些远比小说曲折得多复杂得多,当然也刺激得多。电视更是五光十色,狂舞,大片,摇滚,这一切足以吸引人了,为什么还要看文学作品?

可是文学作品仍然没有消亡。但我们知道它只对一部分人有魅力,我们现在回答的应该是魅力何来,是这个问题。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文学的执拗存在既然是一个事实,那就肯定是有原因,肯定是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那么到底为什么?原来电视之类仍然让一部分人有一种深深的不满足感,而且还产生了深刻的厌倦。它们最终还是无法取代阅读。古往今来的那些杰出的文学作品,即由文字编织的美妙之物,的确有别一种魅力。一本好书带来的美妙享受简直无法言说,由语言文字引起的特殊快感,它给予的联想,它所开辟的巨大无边的想象空间,绝非电视所能拥有。电视特有的优势不必说了,可是电视的闪烁不定,直白浮浅的品质,正好为语言文字艺术所克制。我们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一本厚厚的好书看到一半的时候会有不安,会想那一半看完了怎么办?有时真的有一种惧怕,所以看得很慢很慢。这种阅读的经历是难忘的,一连多少天都在巨大的幸福和陶醉里面,只要这本书没有看完,那么这种美妙就不会完。追求一种特异的美妙感,就是追求好书。这样的日子,是活在书的世界里。当然,这样的书并非是常常可以遇到的。

这样的陶醉感幸福感,何曾是电视所能给予的。这就说明生命对于语言艺术,对于它的痴迷,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要求,这种要求可能是最终也难以被取代的,就是说,只要人类存在一天,这种要求就会存在一天。当然,由于一些特别的原因,这种要求也会短时间内沉睡过去,不过一旦被惊醒,就会重新获得,就会无数次地去重温那种奇异的感受。有一些好书会被人十次二十次地阅读,当一个人觉得生命最稚弱、最痛苦、最无聊的时候,看电视也难以解脱。对人最大的安慰还是存在他心中的那本书。他把那本书找出来,然后打开,于是就有了会心的微笑。一种内心深处敏感的撩拨拯救了他。书籍包容了巨大的智慧,而不是一般的智慧。书籍对于人性最偏僻的角落的挖掘,简直无以言表。所以说真正的纯文学作品永远存在于人的生命当中,存在于生命的旅程当中,它是人类永远的需要。

曾看过一个报道,它让人深思和感动:在一个发达国家的某所小学里,正在搞毕业典礼,许多家长都被请去了。有个孩子的父母在远方不能参加,老祖母就代他们去了。当校长忘情地赞叹电视时代孩子过得怎样幸福时,老祖母就忍不住说话了,她说:不,不是这样,我们今天如果没有电视,孩子们会生活得更幸福。会场上的人愣了一下,接着是一片热烈掌声。这是心底的共鸣。

五、网络

现在正普及网络。如同电视的出现改造了世界一样,网络正使这场改造走得更远更快。它也像电视那样,兼具天使和魔鬼的双重角色,人们发明了它,却无力降服它的魔性。从此它与电视小报电台等等结合起来,形成了无可比拟的威力和效率。它使一切都传播得更迅速更便捷,而且可以让人更方便地参与。比起电视,它不仅更具有速度性和传播广度,而且传播方式特异。比起报纸和电台电视,网络可以容纳无数的匿名者,他们将完全不负责任地发布信息,随心所欲地制造各种文字和图片。这种超级的信息场和垃圾场会使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秩序世界彻底崩溃。人类为自己的言论和行为负责,人类才走到了今天,并且也将拥有明天;人类如果进入了匿名时代,各种可怕的败坏也就开始了。

信息对人的欺骗和包围会形成更为严重的后果。一个人失去了跟真实的世界打交道的机会和欲望,只满足于一个又小又冷的屏幕。孩子失去的太多,如跟动物打交道、跟天气跟树木跟自然界无限复杂的活生生的物质和生命打交道的机会,他们变得没有了能力,也没有了兴趣和时间。看起来他们懂得很多,实际上更加无知。人的整个心灵世界变得非常狭窄和单薄,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见识和见解,更没有个性,因为大家的信息都来自一些同样的地方,来自虚拟的网络世界。

有人说现在的孩子不得了,什么都懂,说他们由于网络的出现,智力已经被大大提前地开发了。这是多大的误解。这种认识的误区,在于没有兼顾一些最基本的事实。从小在网络上生存的人会有强大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吗?会拥有真正而坚实的知识?他们只能是芜杂的集合体,是思想的畸型儿,是无法与现实经验对接的一代。网络使他们失去了童年,他们的童年被网络淹没了,提前消失了。真实的思维材料他不懂,草和树,动物,一概都来自网络和其他传媒。一个人面对真实所必要给出的概念和定义、还有必然做出的表述、产生的感慨,在他来说全都消失了,因为不存在这些机会。

网络人仿佛懂的很多,实际上懂得极少。所以有人开始苦恼,问写作怎么才能没有报纸腔学生腔,怎么才能写出自己?有个办法虽然简单可也很难做到:即尽可能地把电视和网络之类回避掉,要让自己亲自出门观察,到农村到大自然到人群当中,去看一看真实。你要使自己看到生活中的一棵树,遇到一棵新的树,你要想法怎样准确真实地表达这棵树,因为这次你看到的是一棵具体的树,要使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离开网络之类,你遇到的一切,土地、人、建筑,所有的这些都变得非常具体,也非常坚实,从此你的思索和表述也就有了强大的根据。

网络跟电视不一样,因为它有更大的虚拟性,它还是匿名者的空间,是信息娱乐视听等等各个方面综合而成的超级武器。

六、文化问题

每个民族都需要捍卫自己文化的独特性,因为这是生存的必需。我们是一个儒家社会,我们有自己不同于世界其他民族的价值观和人生信念。我们力图综合其他文化,在广泛的交流中学习,但这并不意味着丢弃自己的文化。任何丢掉了自己文化的民族,使自己的文化崩溃的民族,都没有好的下场。文化是民族的基因。

可是我们不能说现在的中国仍然是一个儒学社会。我们不太自信这一点了。因为儒学在社会生活里缺乏过去那种深入的影响,仁义理智信不再被提倡,也不再致力于营造一个知书达理的社会。报纸上讲东南亚儒家文化圈之类,其实非常笼统,聊以自慰而已。现在,老一代的还好一点,年轻一代哪有什么儒学的影响。他们接受的是“五四”以后慢慢的形成的一种综合文化,“孔家店”打倒了,半通不通的西方文化进来了,从此文化的怪胎在中国生殖繁衍。这种影响多么可怕。儒家文化最美好的部分被歪曲被利用,最后又是连根拔掉。既然如此,一个民族又将怎样生存?

更年轻的一代中,有的嚼汉堡,喝可口可乐,听摇滚,跳迪斯科,看无厘头电影,翻文字垃圾,成为最浅薄最庸俗的一拨。这些人没有是非,只有利益,是一种文化崩溃之后的溅渣和泡沫。美好的文化对人的影响,如我们的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人的成长,只能是秩序的组成部分。现在有欧洲的基督教文化,有改革开放之后以美国文化为主导的那种商业主义消费主义文化,还有一部分残存的儒学、道家和佛教;还有苏俄社会主义的公社文化。但这几种文化在今天已经无法综和,因为最强势的是美国的消费文化对人的影响,它已经覆盖了一切。

到今天为止,许多人认为我们的文明,即儒家文化已经在崩溃。任何一个民族,当她的文化崩溃时,总是要出现很多问题,比如说伦理问题、各种目不暇接的社会问题。各个方面都开始了零乱无序,精神上没有指标没有向度,处于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没有立场的极困难极尴尬的时期。任何时期的文学既是整个文化的一部分,又是其最大的综合与表征,所以文学要在一种文化的母体上生长,文化既然如此,文学又将如何?

对未来的展望

展望一下未来,我们的纯文学将走向一个什么方向,呈现什么态势,也许不是多余的。从更广大的意义上看,纯文学的发展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问题,而可视为生命的延进状态,是生命如何发展和表达的问题。文学问题从来关涉到人类的生存现状,体现着人类能否对美和善一直向往和追求的恒久决心,以及这个决心能否持续下去。世界从诞生的那时起就出现了两种力量,一种是生存的力量,一种是垂死的力量。后一种力量不顾后果,只讲当世,那是一种疯狂攫取和消耗的欲望。生存的力量是不断创造的信心和恒念,目光长远,试图使生命得到延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可持续性发展”。

这两种力量是基本的。还有另外一些力量,它们复杂地综合,决定着人类的发展。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两种力量。我们现在讲的人类追求善和美,追求完美的那种永不悔疚的固执,就源于生存下去的力量。纯文学所要表达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生命力。只要人类存在,纯文学就会存在,只要人类发展,纯文学就会发展。它的前景如果是乐观的话,那么起码会有四个理由。

一、少数茁壮成长者

代表一个民族的丰碑式的作家,只会是少数。有时候我们讲到一个作家团体的令人绝望,或近距离地考察当代文学所引起的不快和沮丧,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们不能对一个团体寄予过高的期望,“作家”两个字也不是职业意义,它虽然是崇高伟岸的,但不能保证跟具体的作家打交道会引起类似的感觉。品质、仪表,直到言谈举止,整个的素养也许非常令人失望。再看具体的协会或类似的艺术团体,你甚至会觉得平庸甚至肮脏到不堪入目。这也正常,实际上非常自然。

因为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一个时期,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和艺术家是很少的。他们是人类当中很特殊的一部分人、一种能力、一种灵魂。但是既然要成立一个团体,就要有一定的量,你就不得不把那些相对有一些爱好和要求的、具有一定表达能力的人全都收罗起来。剩下的问题就只能留给时间了。因为都在路上,眼前取代不了未来,尽管眼前也有慧眼。一个民族一个时期只能产生极少数独特的人,而我们当代人的尴尬是要把它当成一个职业,这样一划分必然要混进一些骗子、懒汉,甚至是流氓。

所以考察一个时期的文学,完全不必失望。每个时期肯定能够产生出自己的作家,时下也是一样。因为整个精神背景的混乱,整个物质环境的干扰,整个的无序,这一切都会作为一种背景意义,去支持真正的作家。他们正在目击体验,让时代化为养料,加以消化,使其成长为精神之树。一个混乱的时期,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一个最好的时期,如果还是处在文革或新中国成立初期那种精神一律舆论一律,处在非常刻板的环境中,作家就完全失去了真实的自由的创造,更不能把个体生命的巨大创造力焕发出来。

同样的道理,我们一直指责西方的混乱,指责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可是他们却产生了自己的顶尖作家,在整个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学家科学家非常多。就因为整个社会腐殖土很厚,烂掉的东西很多,有腐殖土才能长出旺盛的植物。现在中国的这种社会现状,其实很利于精神的生长。

二、仍然左右精神趣味

虽然目前的通俗娱乐制品、电视网络等对人的吸引力十分强大,牵引着大众兴趣,但最终发展下去,它将因为无力自我更新和发展,不会走向自身的深刻,没有更强大的力量潜在母体里,而只会是一味地重复,是量的增加,呈现一种蜕化式繁殖过程。随着遗留下的垃圾越来越多,人们的感观刺激将走入深度厌烦期。当然另一些娱乐方式还在花样翻新地产生,但总体上看仍然是在同一种浮浅层次上的延续。

真正有魔力的仍然是精确深刻的文字,是它居高临下的照射。而文字最不可思议的结晶就是纯文学作品。由此看,左右一个时期的精神趣味的,成为艺术和风尚内核的,依然是那些占领了精神和艺术制高点的纯文学写作。因为只有这些写作才始终具有思想的严谨性和艺术的独特性,以及不可复制不可重复的意义。真正的诗人和小说家会像哲学家思想家一样,存在并居于民族精神的中心位置。

三、汉语是大语种

纯文学作家的生存除了精神的基础,还要有物质的基础。比如说在一个小语种里,做一个纯文学作家可能更困难,因为生存困难。作家首先要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而小语种包容纯文学的能力就差一些,可以说十分吃力。一个13亿人口的国度,纯文学的辉煌不能轻言,但生存并不困难。一个纯文学作家应该能找到自己的读者。

一种语言的支持力会让一个作家在坚持中感受到。这种感受是重要的吗?当然。这种支持力是以一定范围内的不间断地阅读来表现的。所以语种的大小在这里也就成了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有人也许会对这个条件持不以为然的态度,其实在具体的写作者那里是非常之重要的。他的文字如果失去了阅读,仅靠所谓的极度的超然和高阔,靠这些一直走下来,恐怕是很难令人信服的。我们所说的物质决定意义,不仅是现实生存层面上的,也还有一个思想的生存问题。

寻找读者和寻找作家是一回事。有多少语言的密度,就有多少语言的艺术创造密度。人的心灵在语言中显现,既然我们不能忽略人本身,也就无法忽略一个语种的覆盖率。象形文字不仅使用广泛,而且更有一种联想的特质。比起拼音文字,它当少一些数字时代的气味,少一些光纤的气味。汉语是天然的诗的语言,汉字可以在数字时代中不解风情地独自存在下去。

剩下的事情还是那句老话,即坚持自己的道路走下去,顺着时间推延。真正的纯文学就不会时过境迁,而是与时俱进。读者的营养和支持,由此而带来的力量,是难以估计的。

四、儒教文化发源地

中国曾经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东方的文化、儒教,一度是物质主义最强有力的对立面。传统很难一夜消失。所以说东方的文学,以中国文学为代表的文学,很可能产生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作家、最成功的作家,他们会走得很远,最终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成为这个时代世界上最好的、最优美的、最深刻的文学。

在一种文化的源头上,有一些神秘的规定性。这里是极为执拗的精神王国,这里不是物质的王国。儒教的伟大性,就表现了她强大的伦理意义。儒教当然有自己的完整体系,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在未来自己的土地上,发生一些内部的演变和痛苦。这种痛苦将首先是伦理方面的,这就是文学艺术最强大的助力,一种千变万化的可能性尽在其中。

比起儒学,在与物质主义的对立方面,其他的思想哲学体系并不见得更为有力。这是一种感爱,但这是与反省和痛苦连接一起的东西。儒学社会在西方物质主义的进击下怎样处于边缘,其整个过程就是对一种精神的最好注脚。这种精神会死亡吗?她既有自己的土壤,于是就会有一种很自然地生长。

在物质主义成为最强大的声音时,精神必会与之对应。在这个时代,在东方,还有什么精神比儒教的精神更持久更强大?中国既是一个儒教的发源地,那么这里就先自具备了一种优越的条件。中国的文学在这样的土壤之上生长,就有了希望。

从如上四个方面来讲,乐观主义也就产生了。纯文学将有广阔的天地、无限的发展空间,最终还会是生气勃勃、茁壮成长。

同学提问:

1.问:所有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都是否属于纯文学作品?
 答:就我个人所看,得诺贝尔奖的作家大部分都是纯文学作家。但纯文学作家是一个品种,纯文学作家也可以写得差一点,好多获诺贝尔奖的也不是太好的,现在公认的诺贝尔奖的获奖作家大约有40%是公认的世界上大师级的作家,好的作家,很棒的作家,那60%也是一般的作家,因为诺贝尔奖每年就评1个,如果每年在世界范围内都有一个大师,那么整个地球都压坏了,所以没那么多大师。诺贝尔文学奖有自己很大的局限性,比如说对中国的文学创作,因为他是西方文学的一个奖,西方和东方隔开的壕沟非常深,他们很难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汉语写作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困难,他得了以后也不一定是中国最好的作家,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感悟和理解非常的困难。就我个人来看中国最好的作家从我阅读的得诺贝尔奖的翻译作品来看,目前活跃的最棒的作家甚至都超过他们普遍的水平。我个人凭感觉,因为它不是一种语言,文学很难量化,它不是体育跳一公分就是一公分;不是数学,你给我一个数码就是一个数码,文学靠感悟,这是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

2.问:一些中国作家和其他国家的作家为了得诺贝尔文学奖一味追求文学的边缘性,是否是应走的道路?
  答:这个问得不是很清楚,我不知道边缘性是指什么东西?指充分的个性个人化吗?个人化是纯文学写作的基本要求,纯文学写作不表达公众的情绪,不表达公众的思想,表达个人的思想,是对个人的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和重复。有好多的说法,表达群众的声音、社会的声音,那是一般的对文学的理解号召和愿望,文学不是一般意义的表达民众的主义、民众的声音、民众的立场,文学不是这样,文学是个人的,是不允许被重复的,不是大众的,只表达他自己的。因为他自己来自大众、来自生命,他就最深刻最有力地表达大众。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他不反大众,不表达大众但深刻代表大众,这不是一般意义的代表大众,它不是把大众的意见集中起来更强的表达大众,不是,他是自我更个人的表达大众。在这个方面要动脑想想他的意思。我们很容易把文学搞成庸俗社会学的理解,像平常文学理论讲的“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文学是真实更集中更强烈地表达那是不对的,那是一般意义上的,给民众普及文学基本知识的。作为一个大学生,对文学应该有专业的、深入的理解,要理解文学到底是什么。文学是个人的、个性的、非大众的声音,完全是自己的声音。

3.问:纯文学作品受众无限能否说它是一种考虑大众超越社会的文学?他的社会影响是什么?它能否被更多的人承受?
  答:由于作品不是表达这一时期很多人的想法和问题,那么我问你如果这个时期大家都强烈地关心一种东西,那么过了这个时期怎么办?过了这个时期你还看我的书吗?我表达的是这个月的问题,比如说这个月我们这个地方出了一个赃官,或者说鸡蛋涨钱了,鱼封海了,不要打渔了,一些强烈的社会问题一些现象我去表达,那么过了这些时候怎么办?你还看我的书吗?所以推理出只有不重复每一个人,是我自己的,它才是永远兴盛的、永远存在的。它在更深的深度上去表达生命,他永远存活在人类社会上,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去认知、去考察、去玩味,这样对人性、对生命、对社会提供这样的帮助,它是这个功能,它不是大字报、不是报告文学、不是记者的工作。

好多人不理解文学,他把记者的工作、律师的工作,把一个官僚的职责、把好多与作家不相关的职责都推给作家,所以作家不堪重负。一个好的作家既要当律师又要当记者,既要当清官又要当街道主任,当街道戴红箍的街道老太太,当不来那么多的角色。要抓住文学的本质、生命、个性,要抓住这个东西。好多人一辈子师从大师的作品,自己也有一定影响的作品,为什么他成不了大师呢?为什么成不了跨越时代的、成为一个民族永远怀念的、永远纪念的曹雪芹、鲁迅呢?就因为他没有真正地走入文学写作。他有很多兼职,兼职这个学校、那个研究机构,这个不行,你只能干一样,都兼职所以做不好。

4.问:有人说鲁迅为一个时期写了很珍贵的问题,为当代呼喊,好多好多问题他都发言,为什么他成为不朽的作家?
  答:你不能问这个问题对不对?你忘记了一个情况,是不是一个纯文学作家关键不在于用什么材料去构筑他自己的世界,他用最现实的材料、最真实的材料,但他构筑起来的世界是鲁迅自己的世界。我可能也是赃官、是体育、是足球,我也听今天的演讲,但是经过我一写,它就不是你们所看到的一般的表达了,它是我张炜非常个人化的表达了。所以鲁迅那样充分表达了鲁迅个人的表达,鲁迅的世界是永远不能重复的世界,记者的报道跟鲁迅写的一样吗?大家都可以那样报道,笔调差不多,所以不在于材料去构筑。

5.问:您是否认为纯文学是一种超然世俗凌驾于商业的社会文学之上的高尚的文学?您是否希望纯文学作品能在文坛上一枝独秀?

答:这个问法有问题,我刚才讲广义的说好多文学作品,狭义的讲只有纯文学作品才是文学作品,其他的划分为曲艺娱乐,纯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不是一枝独秀,只有他,没有其他的。它不是一个门类,一个分支,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举个例子,我们听歌,我们普遍地说音乐家,所有作曲的、作音乐的那些人,严格来讲不是那样,只有那些写纯音乐的人才能够成为音乐家,你说通俗歌曲作者它能成音乐家吗?我们广义一般来说写了很多作品的音乐家叫音乐家,实际上不是,只有写出纯音乐的才是音乐家。像歌剧音乐,例如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贝多芬、肖邦、舒伯特的作品,它是纯音乐,他们是纯音乐作家。像通俗歌曲“一心一意奔小康啊”“哥俩好呀”,这些通俗歌曲作者永远也成不了音乐家。文学广义的说是文学家、作家,狭义的说,就像纯音乐,写通俗歌曲的永远成不了音乐家。不是一枝独秀,而是唯一的。

那么我们这个民族,有的同学会说,我们历史上有什么纯音乐呀?其实是没有保留下来,像《十面埋伏》,阿炳的所有作品,像《二泉映月》《听松》,只有这样的才是纯音乐作家,像不停地为计划生育谱个曲,为十一呀国庆节呀谱个曲,那人不会成为音乐家的。我说的纯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我说的音乐是真正意义上的纯音乐,不是一枝独秀,是唯一的。纯文学里也有差的也有好的,他走的道路是纯文学,但是他写得不好,但是他写作方向和选择是文学。比如说你写的是纯音乐,不一定是非常好的音乐家。他可能是作词作曲好,但他不是音乐家。

6.问:纯文学在商业运作、市场运作时是否会商业化?如果商业化,那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吗?
  答:纯文学作品也好,纯音乐作品也好,他的道理是一样的,他在写的时候脑子里都有思想,比如我在写作的时候脑子里不能有书店,但是你写出来之后,你的书要摆在书店里,纯文学作品不影响商业化,它无论放到哪里都是纯文学作品。贝多芬的音乐放到祭祀场面是纯音乐,放到高雅的殿堂上也是纯音乐。

7.问: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最能引起我共鸣的是《外省书》,在您的创作中是否遭遇过这样的困惑枯燥?

答:《外省书》是我很重视的一本个人的书,是我从有过《古船》《九月寓言》之后很重要的一本书,花了大量时间写的一本书。是不是我个人的遭遇呢?我觉得作家不一定完全经历才能写,那样的话他受不了,有死亡、爱情、挣扎,各种各样的生活场景,包括现在,文革前文革后,现在、今天、未来,他一个人要不停地经历各种各样的,包括狂喜、悲剧、灵魂的挣扎,要设身处地要想象,要调动你这个人从生下来所有的人生经验去作参照是肯定的。有些东西似乎经历过,有些永远也经历不了,把它融合起来就是《外省书》。每一本书作家观念都是这样。

8.问:作为一个文人,您是否把文学作为谋生的手段?

答:写作,搞纯文学的人他首先要生活,你应该这样问,你现在坚持的是纯文学的道路吗?如果你写纯文学作品而不能够维持你的生活,你还能不能继续搞下去?我个人的回答是,我是热爱文学的、我热爱纯文学,这是我个人的一个兴趣、爱好,一个不可摆脱的情结和爱好。如果我写的书不能维持我现在的生活,我还要去搞,那么我会搞得小一点,我会拿出一部分时间去做别的事情,来把吃饭的问题解决掉,完了有时间我还会搞纯文学。

从这个角度去看,严格地讲,所有的纯文学作家我个人相信他们最本质的追求不是去谋生,他们生命里面不可遏止的兴趣一定要表达,一定要写出东西来,作为一个生命来讲,他才能安稳下来。古代的作家没有稿费呀,哪有稿费?可是古代的纯文学搞得非常好,中国古代小说没有纯文学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纯文学代表的题材是诗,其次是散文,小说也不属于文学。从《红楼梦》开始,我们的小说进入了纯文学的殿堂,《红楼梦》他是一个诗兴的写作,中国现在的纯文学不是继承古代小说的传统,好多人觉得中国现在的纯文学不像古代的文学,因为中国没有纯文学小说的基础,中国的纯文学是从古代的诗挪过来的,你看中国古代的纯文学作家他不是为生活而写作,他是一种兴趣、爱好。

9.问:您只强调小说创作,其他的诗、散文等喜爱的作品哪些是纯文学作品,哪些不是?余秋雨、梁衡的作品呢?
  答:余秋雨、梁衡都是纯文学作家,我刚才讲了,纯文学的鉴定啊,不像语文和数学,不能那么严格量化。不要说文学作品了,你比如说,侯宝林的相声是曲艺,完全是娱乐大众的,可是非常好,一场听下来之后,非常雅,有时候能升华到诗的那种高度,它有诗情画意,有非常强的文学性。只要坚持文化的产品啊,界限很难划得很清楚,有时候它介于几者之间,没法划分。你试着去感悟它,大致地去理解。

你说得很对,散文、诗一般都是纯文学作品,但也有一部分诗不是纯文学作品,就是在大学里边抄来抄去的什么汪国真的诗啊,它不属于纯文学,它属于青春赠言的那一类,琅琅上口、很直白的一些诗,它有纯文学的形式,他不属于纯文学。在副刊上的好多散文卖弄文字,写得非常矫情啊,也不属于纯文学。一般意义上的散文和诗都是典型的纯文学,但也不能说采用了这两种形式的就一定是纯文学。

余秋雨、梁衡他俩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是纯文学作家,但余秋雨的作品和梁衡不一样,他的作品发行量很大,好多人都否定余秋雨,非常机械地运用我刚才说的条件,说他的作品发行广泛、进入一线阅读,往往不是纯文学,好多人都说余秋雨的作品通俗啊、浅显啊,不是好的文学家,不对。余秋雨有的散文写得非常好,像《一个王朝的背影》《风雨天一阁》,但是他也有通俗的作品,所以不能够一概而论。

像劳伦斯的《虹》、日本的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我个人看《虹》属于纯文学作品,《挪威的森林》属于一般的通俗的作品,属于娱乐性的。那个就比较明显,没有什么争论的。

张宏森,他是淄博的作家,非常有才能。张宏森在很早的时候写得非常好啊,像《阳光下的蛇》啊,《狂鸟》啊,他写的好多作品都是纯文学,但后来就不是纯文学了。他写了一些社会性的如《大法官》啊,这书都写得很好,但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纯文学,属于社会小说、问题小说,我曾经在报纸上赞扬过。他原来的作品属于纯文学,又不能说他后来写得就不好。不是纯文学就不好,走的道路不一样。

10.问:您怎样看待当代的纯文学杂志?
  答:当代纯文学杂志的发行都非常差,《收获》坚守纯文学道路坚守得不错,还有各省的代表性的刊物,都是走纯文学的道路,大部分走得不好,半死不活。中国的杂志是世界上最多的,试图走纯文学道路的杂志是全世界最多的,其他杂志和报刊是世界上比较少的。有的同学可能讲我们中国这么多的杂志、小报你还说少,像美国,报纸太多了。你知道的就有《纽约时报》《曼哈顿报》,但你知道的是一小部分,他有时候一个楼栋就办一个报,这份报纸就服务这个楼栋,非常自由、随便。出版社很多,报纸、杂志很多,但纯文学杂志在中国是最多的。这是计划经济延续下来的,只要搞纯文学杂志,国家就给你补贴,后来补贴取消掉了,但还不能不办下去啊,都想不能在我手里垮掉啊,所以要咬着牙继续办下去,但是早晚都得垮掉,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人读纯文学作品。大多数的人是需要娱乐的,娱乐没罪,大众的要求是神圣的要求,是非常重要的,你要满足他。过去周恩来跟文艺工作者谈话,非常有名的一句话,他说:“你们要写出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他毕竟不是专门搞文艺的,尽管有人研究周恩来文艺思想出了书,但说实话他不是专门搞艺术的、文学的,他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一般化的要求是没有错的,这种说法一般是对的。严格地讲这里边有问题,对于纯文学作品不要求群众喜闻乐见,像鲁迅的作品印800本,喜闻乐见吗?张恨水的作品他一印就是1万、2万,鸳鸯蝴蝶派印得很多啊。群众喜欢奇怪的东西,一般意义上的娱乐作品,应该强调群众喜闻乐见,你写的武打的书,一点读者也没有,怎么说你写得好啊?琼瑶写的小说和电视剧本来就是娱乐大众的,大家不看你这东西肯定是失败的。周总理的说法——一定要让群众喜闻乐见,这是对的。但是对于纯文学作品,诗、歌剧、交响乐你能要求群众喜闻乐见吗?很可能他越不喜闻乐见越好、越成功、越经典。看问题应该辩证。你说的话应纳入科学发展观,科学地去看,从哪个角度去看。

11.问:张老师,我的老家也是烟台栖霞,在我们家,钻玉米地并不是像别人形容的那么好,可是您有篇小说叫《钻玉米地》,您写得是如此的唯美,怎么看待这问题?
  答:这个问题非常好啊,你那时候生辰不好啊,你到玉米地里是要生计啊,劳动啊,出汗啊,让玉米叶把脸划到了,你的心境不同,不会感到愉快。我写的《钻玉米地》是一帮孩子在一起欢乐就非常好了,所以是心境状态不一样。这里还有个审美的问题,我在看待这段钻玉米地的生活时,我纯粹沿着审美的一个方向、一个意境去完成,我不能把钻玉米的痛苦、不安、尴尬全都写进去,那就完成不了我要完成的意境,我要创造我自己的欢乐和喜悦,我这个世界是我自己的。如果你也有这个世界,那我这个作品是个问题啊,大家都有这个世界,我自己钻玉米地,没有任何一个人跟着我钻,就是这个意思。

(报告内容根据录音整理 报告时间:2004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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